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後備 | 上頁 下頁
一四


  我靜靜地聽著,又望了陶啟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甚麼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免。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啟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那麼想活下去,一點也不肯接受死亡,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他的這種「信念」一定會幻滅。當那一刻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萬倍於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嘆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醫生的代表進來吧。」

  醫生搖著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床前,先將手按在陶啟泉的額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啟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音叫道:「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嚨:「有人來看你──」

  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極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巴納德醫生的代表。」

  他一聽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好,終於來了,在哪裏?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邊的鈕掣,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醫生去請他進來了──」

  講到這裏,我頓了一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

  陶啟泉又怒又驚:「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唔,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講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以完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

  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是一件又悲哀又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啟泉這樣傑出的成功人物身上。

  所以,我幾乎連停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麼久,你很快就會死,死亡可能比你想像之中,來得更快。」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啟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到,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我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揮動著的拳頭,用極其誠懇的語音道:「你聽著,人死了不算甚麼,我堅決相信,人有靈魂,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體可貴得多,你不該幻想自己的肉體一直可以維持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

  陶啟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廢話,甚麼靈魂!」

  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種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我要軀體,我的身體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嫩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愛的女人嗎?能用靈魂去體會上好絲質貼在身體上的那種舒服感嗎?」

  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說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衛斯理,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係,那實在說來話太長了,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聽的程度,更不要說領悟到其中的真正含義了。

  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後面,跟著一個身形相當高,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著一個又高又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那個人,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他十分精明能幹,而他的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他一進來,幾乎沒有浪費一秒鐘的時間,就直趨病床之前:「陶先生,我叫羅克,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巴納德醫生還有私人代表。」

  那個人──羅克──將陶啟泉當作小孩子一樣,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換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陶啟泉若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雖然這樣的可能性極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這時,陶啟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卻沒有發作,只是悶哼了一下。

  羅克坐了下來,直視著陶啟泉:「關於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陶啟泉震動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開口,但是羅克立時作了一個手勢,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說道:「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事。」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過頭,向我和醫生望過來。

  從羅克一出現開始,我不知道為甚麼,就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羅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對他有一定的印象。這種模糊的印象,是來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甚麼時候,甚麼地方,見過一個長著這種高而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我正在想著這一點,所以對羅克的話,並沒有怎麼在意,雖然我在聽了他的話,也明白了他一講了那句話就向我望過來的用意,但是由於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應比平時略慢了些。

  所謂「反應慢」,其實也不過是一秒鐘之內的事,可是羅克居然就不耐煩了,他發出了一下冷笑聲:「我以為我的暗示已夠明顯了。」

  醫生在那剎那間,顯得十分尷尬,連忙轉身向門外走去,我也站了起來。

  我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望著陶啟泉。

  我之所以不想離開,是因為羅克根本是一個陌生人。他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卻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證明來。讓一個這樣的陌生人,單獨和陶啟泉相處,無論如何不是恰當的事。

  陶啟泉也驚道:「不論我們討論甚麼事,衛先生都可以在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羅克用一種極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到甚麼程度?」

  陶啟泉連想也不想:「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接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羅克像是聽到了甚麼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聲是突然之間停下來的。他直指著陶啟泉:「聽著,你我之間的談話,只有你和我才能參與──」

  他手用力向外一揚,續道:「沒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參與,沒有任何第三者!」

  陶啟泉有點憤怒:「要是我堅持他在場呢?」

  羅克道:「那我們就不再談。陶先生,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能使你活下去的人。」陶啟泉的臉色十分難看,可是他沒有繼續發怒,而且顯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個手勢。我還是沒有離去的打算,因為我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羅克,越是堅持他要和陶啟泉單獨相對,就越顯得他形跡可疑。

  羅克望向我,又笑了起來。

  這傢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這裏不走,目的是甚麼?保護他?」

  我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羅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啟泉,道:「別忘記,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殺他,根本不必動手,只要走出去,他還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想,羅克的話是對的。

  陶啟泉快要死了,就算要害他,也沒有甚麼可以害的。羅克至多不過是騙他一些錢,陶啟泉的錢實在太多,就算叫人騙掉一點,又算甚麼?我實在沒有必要堅持留在病房之中陪著陶啟泉。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轉身來到門口,拉開了門,又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態,走出去,將門關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