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廢墟 | 上頁 下頁
三〇


  剎那之間,我幾乎忘了我和他們之間,還處在一種敵對地位上,我真想衝過去,大叫著,熱血沸騰地去握他們每一個人的手,不論男女老幼,緊緊地去握他們的手,為他們堅持過著古老的、早已不存在了的生活而致敬,他們不知要忍受多大的犧牲,才能一年復一年地這樣子堅持下來。

  而我這時的心情,也恰像是在一大片廢磚敗瓦、滿目瘡痍之中,忽然看到了一幢完整無缺的小屋子一樣,雖然屋子小得可以,但總是廢墟之中唯一完整的建築物。

  在那至多一分鐘的時間內,我思潮起伏,激動非凡。所以,當兩列人站定,又有一個人從門中走出向我走來之際,我看出這個人,必然是這群人中居首領地位的人,我毫不猶豫,以毫無戒備,反而人人一看就看出的十分熱切盼望的腳步,迎了上去。

  那人顯然想不到會有這種情形出現,反倒停了下來,那使我也感到,對方未必能了解我的心意,我們之間還未能完全沒有隔膜,還是別太造次的好。

  但是在這時,我的心中至少是沒有了惡意的,所以我一開口,說話的語氣也充滿了自然的平和。

  我先拱了拱手,才道:「來得冒昧,我叫衛斯理,想來胡博士一定曾齒及賤名?」

  我一面說,一面打量在我對面的那個人,我假設他是首領人物。

  由於離得他相當近,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真實年齡很難估計,約莫四十上下,身形高大,可是面目之間卻透著一股異樣的陰鷙──有這種臉譜的人,絶不是甚麼性格開朗的人,而我生平就最怕和性格不開朗的人打交道。這種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無法從話的表面所代表的意思去了解,而要花上許多工夫去揣摩他那句話的真正意思。

  他的一雙眼睛也深沉無比,那種湛然的光芒之中,像是隱藏了無數的神秘,襯上他額上的紋路,又像是有無限的憂鬱。

  他一直凝視著我,在我說完了那幾句門面話之後,他仍然凝視著我不開口,過了足足有十來秒──十來秒時間雖短,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卻又長得出奇──他才道:「想不到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人會功夫。」

  我小心地回答著他的話:「天下之大,能人異士,總是有的。」

  他發出了幾下乾笑聲,笑聲大是蒼涼,令人聽了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同時他又低聲重複了一句:「能人異士。」然後,突然一昂首,一擺手:「衛先生,請進。」

  我想不到忽然之間,他就請我進建築物去。可是在這種情形下,我又絶不能退縮,就算是龍潭虎穴,也得硬著頭皮去闖一闖。

  我先迅速地向兩面一看,肯定了李規範並不在這些人之間,我一面若無其事向前走,一面道:「把我接上來的那位小朋友,不知怎麼了?」

  那中年人悶哼了一聲:「請進去再說。」

  我心中有點嘀咕,但自然不能露怯,所以昂然直入。我注意到,在我進去時,兩列挺立著的人中,很有點不安的暗湧。

  這種情形,多半是代表著那些人的心境不是十分平靜。這又令我感到了疑惑。這夥人究竟是甚麼來歷,我還一無所知。

  我只是根據他們的言語行為來推測,可以知道他們是若干年前,來自中國黃河流域一帶的一個武林世家,或是甚麼幫會──是由許多不同家庭組織的幫會的可能性更高,因為他們來到這裏可能已有很多年,如果只是一個家族的話,近血緣配親的結果,可能令整群人早已不復存在了。

  他們既然在這裏隱名埋姓,一代又一代居住了下來,就應該早就心如止水才是,不至於有這種心境不安的情形出現,難道單單是為了我這個外來人的突然闖入?

  看來也不像,因為我的出現,對他們來說,不應該是一項意外,胡明早就來了,胡明又寫信請我來,這一切,他們都應該知道的。

  我心中思索著,已經走進了大門。一進去之後,建築物之內更是漆黑一片,剎那之間,甚麼也看不到,我自然而然地略停了一停──這是任何人陡然進入了一個漆黑的、陌生的環境之中的必然反應。

  但就在我略停了一下之際,我身後緊跟進來的那中年人卻發出了一下冷笑聲。冷笑聲雖然不大,可是分明是在笑我剛才的一停。

  我不禁有點生氣,這種仗著自己佔有地形上的熟悉的優勢而譏笑對方,老實說,不是公平競爭的原則。我沒有任何表示,一面盡量使我的眼力能適應黑暗,一面大踏步向前跨了出去。

  自然,我不知道一步跨出之後,會遇到甚麼,所以我也不是盲目逞勇的,我跨出之後,先以足尖點地,輕輕一碰之下,肯定了那是普通的平地,沒有甚麼異樣了,才提氣聳身,一步踏實了,再跨出第二步。

  就這樣向前走著,前進得十分快,一下子就跨出了十來步。

  這時,仍然在黑暗中前進,也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可是我卻有了一股異樣的壓迫感。這種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就是感到了身子的兩邊忽然不知有甚麼東西擠了過來一樣。

  我小心地向身子兩邊張開了一下手臂,手臂才一揚起,手指就碰到了堅硬的石塊──我是在一條極窄的走廊中向前走,在我的身旁,就是石壁。

  我估計通道的寬度不會超過八十公分,這使我立時想起建築物中的蜂巢式的間隔,在間隔之間的通道,就是那麼狹窄的。

  我就在這個奇異的建築物之中。那建築物,也就是陳長青的怪屋子中不見了的那一層,也是胡明寄來的那個「故事」中,那小女孩後來到達的地方。

  我一面想著,一面仍在一步一步向前跨出,但是忍不住道:「你們住在這屋子中?屋子為甚麼要造得那麼怪?」

  我的話居然立時有了反應,那中年人在我的身後悶聲悶氣地道:「祖上傳下來的,凡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是規矩,就有道理。」

  他說得十分理直氣壯,可是他的話,其實是最不堪一駁的,我當然不會同意,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不會和他辯論甚麼,只是發出了幾下不屑的笑聲。在我身後傳來的,則是一下頗為憤怒的悶哼聲。

  我知道,建築物的面積雖然大,但是通道總有到盡頭或是轉彎的時候。

  但與其到時出醜,還不如明言的好,所以我在又跨出了一步之後,用相當輕鬆的語調道:「為甚麼一點燈火都沒有?也是祖上定下來的規矩的?」

  我身後那中年人「嗯」了一聲,表示回答。

  我身子一側,背貼牆而立:「對不起,我不是很習慣在黑暗中行進,至少,請你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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