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風水 | 上頁 下頁
一三


  也許是這地方,很少人一出手就用五元錢的鈔票,所以那伙計居然抬頭,向我看了一眼,然後道:「到三樓去,向左拐,第二個門。」

  我點了點頭,向陰暗的樓梯走去,原本蹲在樓梯口的兩個女人,站了起來,向我擠眉弄眼地笑著,我自然知道她們是甚麼人,我連望也不敢向她們多望一眼,就奔上了咯吱咯吱響的樓梯。

  我找到了我租的「房間」,其實,那只是一張板床,和一條不到一尺寬的縫而已。我在那板床上躺了下來,忍受著那股自四面八方湧來,幾乎令人要窒息過去的,難以忍受的臭味。

  我沒有別的辦法,我知道,孟先生在這裏勢力龐大,手下有著完善的特務網。

  為了要他相信,我已離開了家,已經動身前往陶啟泉的家鄉,所以我必須躲起來。

  一發覺我已離開,孟先生一定大為緊張,會到處搜尋我的下落,會加強警戒,會在全市中尋找,但是不論他怎樣,他總不會想到,我會躲在這家污穢的小旅館中,讓他去焦急三天再說好了!

  不錯,我準備在這小旅館中住上三天,然後再想前去的辦法。

  我想到孟先生焦急的樣子,想到他發怒的樣子,那種古怪的臭味,也變得好聞了,我居然睡了一覺,然後,又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吵醒。

  我仍然養著神,到中午,才出去,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再回來。

  我剛進這家旅館的時候,在外表上看起來,或者還不是十分像碼頭上的流浪者。但是在那樣的旅館中住了三天之後,我看來已沒有甚麼不同了,我不但神情憔悴,而且也已不覺得那家小旅館有甚麼臭味,因為我自己的身上,也已散發著同樣的臭味了。

  在這三天之中,我曾仔細觀察過碼頭上各種船隻上貨落貨的情形,我也定下了方法。

  第三天,天亮之前,細雨濛濛,我離開了旅店,住這種簡陋的小旅館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論你在甚麼時候出去,絶不會有人理你的。

  我出了旅館,來到了碼頭上,然後,趁人不覺,跳到了停成一排的小舢舨上。走過了幾艘舢舨,我攀上了一艘木頭船。

  船上的人全在睡覺,那是一艘運載香蕉的船,我看到它運載的香蕉,到午夜才卸完貨,船員都已經疲憊不堪了,而這艘船,在天亮就會駛走。

  我到了船上,立時鑽進了貨艙中,揀了一個角落,拉了一大捆破麻袋,遮住了我的身子,躲了起來。

  貨艙中是那麼悶熱,我躲了不到十分鐘,全身都已被汗濕透了,幸而我早有準備,我帶了一大壺水,和一些乾糧,我估計船要航行一天才能靠岸,在那一天中,我需要水更甚於需要食物。

  我縮在貨艙的一角,不多久,我就聽得甲板上有人走動聲,接著,船上的人可能全醒來了,突然間,機器聲響了起來,達達達地,震耳欲聾。

  我感到船身在震動,這種船,早已超過它應該退休的年齡不知多少年了,雖然我知道航程很短,但是我也著實擔心它是不是能駛得回去。

  我略伸了伸身子,這時我只希望船快點開始航行,我倒並不擔心我會被人發現,因為我知道,不會有人到一個已被搬空了的貨艙來的。而且,從來只有人躲在船中逃出來,像我那樣,躲在船中混回去的人,可能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哩!

  船終於航行了,由於貨艙幾乎是封閉的,所以一樣是那麼悶熱。

  我打開壺蓋,喝著水,然後,盡可能使我自己,進入休息狀態。

  但是在那樣的環境下,實在是沒有法子睡得著的,比起來,那污穢、臭氣沖天的小旅館,簡直是天堂了。

  我默默地數著時間,我從貨艙蓋上的隙縫中望著那一格條一格條的天空,希望判斷出時間來。我作各種各樣的幻想,來打發時間,那可能是我一生以來,最難捱的一天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貨艙之中,已變成了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到,我可以肯定天色已黑下來時,我知道:船已快靠岸了。

  因為我聽到了許多嘈雜已極的聲音,而船的速度,也在迅速減慢下來,我長長地吁一口氣,第一步,總算是成功的,接下來,該是如何想辦法上岸了!我聽得船停定之後,有許多人在叫喊著,接著,船身一陣動搖,好像是有許多人,來到了船上,接著,便是一個因為叫喊過多,而嘶啞了的聲音,叫道:「讓我們一起來學習!」

  有一個人道:「我們才泊岸,還有很多事要做!」

  那人的話才一出口,就有好幾十人,一起憤怒地叫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人叫得最響:「他竟敢反對學習,將他抓起來,抓回去審問,他一定是反動份子!」

  接著,便是紛爭聲、腳步聲,還有那個剛才講還有事要做的人的尖叫聲。

  可是那人的尖叫聲,已在漸漸遠去,顯然他已落了下風,被人抓下船去了。

  接著,便有人帶頭叫道:「最高指示:我們要──」

  那個人叫著,其餘的人就跟著喃喃地唸著,那種情形,使我聯想到一批不願出家的和尚在唸經。

  那種囂嚷聲,足足持續了半小時有多,才聽得一陣腳步聲,很多人下船去,有一個人問道:「我們的那個船員,他──」

  那人的話還沒有講完,立即就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他是反動份子,你為甚麼對反動份子那麼關心?」

  那人道:「我是船長,如果我的船員有問題,要向上級報告的!」

  那尖銳的聲音(顯然是一個女孩子)叫道:「國家大事都交給了我們,我們會教育他,審問他!」

  接著,又是許多人一起叫嚷了起來,我爬上了破麻袋包,仰起頭,自船艙蓋的隙縫中向外望去,只見許多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衫破爛,手臂上都纏著一個紅布臂章,手上搖著袖珍開本的書,在吶喊著,船員卻縮在一角,一聲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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