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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三匹駱駝,只有一匹有人騎著,那人一身白袍,把全身連頭都裹在中間──那是在沙漠上生活的累積下來減輕猛烈陽光肆虐的最佳方法。

  駱駝上的人提了提韁繩,那匹駱駝立即改變了原來奔走的方向。那是一匹十分神駿的駱駝,毛色也比普通的駱駝深,是深棕色,奔起來又快又穩,這一點,可以從牠項際所懸的駝鈴,所發出的「叮叮」聲是如此之有規律上得到證明。

  駱駝到了近前,幾頭食屍鷹十分不情願地撲打著雙翼,讓開了一些,卻並不飛上天去。

  多半是牠們認定這個人必死無疑,懶得飛上去再落下來了。

  那人一翻身,下了駱駝,動作極快,在下鞍子的時候,已經順手摘下了鞍旁的皮水袋,一到了裴思慶的身邊,就把裴思慶的身子,翻了過來,拔開皮壺的塞子,令得壺中的水,成一股極細的細泉,注向裴思慶的口唇,同時,伸手在他的口唇中輕撫了一下,令得他的口張開一些,好讓水流進去。

  那人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可以救得轉人──人是在九死一生的邊緣上掙扎,不如此,身邊不會有食屍鷹。人是不是可以救得轉,要看他是不是嚥得下這一口水,這一口水,沙漠上討過生活的人都知道,是真正的救命水。

  注入口中的水,很快就注滿了裴思慶的口,有一點滿溢了出來,那人便不再注水,回頭向那些食屍鷹看了一眼,從牠們的行動中,可以得到那人究竟是生是死的判斷。

  食屍鷹在不安地撲著翼,那人再轉過頭去,首先看到的是那柄匕首,匕首在陽光下,看起來如同是被一團七彩流轉的寶光所籠罩。

  接著,這人看到裴思慶的喉間,突然跳動了起來,跳動得十分劇烈,像是要裂喉而出,他口中的水,正在迅速消失,隨著他喉結的急速跳動,自他的喉間,發出一種可怕的聲響,難以形容。

  那人吁了一口氣,開始向裴思慶的口中,注入第二口水,這時,幾頭食屍鷹已經振翅飛了開去,這一切都表明,裴思慶在最後關頭,被救活了。

  那人一共在裴思慶的口中,注入了三口水,然後,就遠遠退了開去──退開了約有二十來步,而退開之前,這人取走了那柄寶光四射的匕首,在退走之後,這人把匕首拔出鞘來,看了一下,在那一剎間,看到這人的身子震動了一下,想來是由於匕首的鋒利所致。

  這人的臉面,在白布的籠罩之下,看不清楚,只看到一雙眼睛,在寶光的反映下,這雙眼睛彩光流轉,在匕首出鞘的時候,在刀身的寒光反映之下,眼睛又深邃如海洋,如果凝神看這雙眼睛,虛無縹緲,難以捉摸之極──這雙眼睛的眼珠,竟然是淺灰色的,極淺極淺,淺得幾乎是不存在的淺灰色。

  這人一定不是第一次在沙漠中救臨死的人,至少,這人知道應該怎麼做。

  三口水進入身體,可以令得全身已濃得無法再流動的血又開始流動,死亡會離開。可是這三口水,也會引起又有了知覺的人,第一個恢復的知覺就是渴的感覺。

  全身所有的肉,所有的骨頭,都感到渴,會渴得叫人瘋狂,有這種乾渴感覺的人,會不顧一切撲向水,就算明知一伸手,那隻手就會被砍下來,那隻手還是會自然而然伸向水。

  而如果他搶到了水,他會不顧一切地喝,結果是他久乾的肺會被水充滿,死亡會重臨──不是渴死,而是溺死,和溺死的人一樣,肺裏全是水。

  所以,這人知道被救的人快要醒過來時,就先退開去,才恢復知覺的人,不會有那麼多的氣力,隔那麼遠的距離來搶水喝。

  裴思慶雙眼沒有張開之前,身子一挺,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在烈日之下,這位錦衣玉食的長安大豪,全身赤裸,身上的皮膚,如同龜裂了的田地一樣,有著縱橫相間,看起來十分深的裂痕,可是在那些裂痕中,卻並沒有血水滲出來。

  他高大的身形,搖搖晃晃地站著,一頭又乾又枯的頭髮,和虯髯糾纏在一起,看起來,要辨出他是一個人,也並不是容易的事。

  他的身子始終沒有站穩,他的口和雙眼,一起張了開來。自他口中發出來的那一下叫聲是:「水。」

  自他張開的雙眼之中,射出急切而又渾濁的目光,一下子就在那人的水壺上,然後,出乎那人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在這樣乾渴中的人,能夠看穿皮壺,看到皮壺內的水,他所看到的水,給了他氣力,他陡然之間──一躍向前,像是一個自天而降的怪物,一下子就到了這人的面前,手伸處,已把皮壺搶了過去。

  那人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雖然是驚呼,但是仍然十分動聽,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這個年輕的女人,眼看著一個身形如此高大,瘦得骨頭一節一節凸了出來,形如鬼魅的男人,在一下子搶過了皮壺之後,甚至來不及打了開來,張口向壺口就咬,白森森的牙齒,竟然是如此有力,「喀」地一聲,把壺嘴咬了下來。

  然後他大口喝著水。

  那年輕女人急急叫:「慢慢喝!慢慢喝!」

  可是這時,天地之間,只怕也沒有甚麼力量可以阻止裴思慶喝水,好在皮壺中的水不多,不致於喝到他被溺斃的程度,所以她叫了兩聲,便不再叫了。當然,那時她並不知道,裴思慶根本聽不懂她的話,也聽不到她的聲音。裴思慶聽到的,只是水流過他的喉嚨,流進他身體之內的那種聲音。

  大半皮壺的水一下子就喝光,裴思廣還在舔著壺嘴,他側著頭發了一會呆,像是在回味剛才水的味道,然後,他的五官一起動了起來,先是收縮,後來又放開。開始的時候,他腦中一片渾噩,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這時,他已完全清醒了。

  他知道:自己獲救了!

  他一下子又跳到了那人的面前,喘了一口氣:「多謝閣下相救,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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