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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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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寫了一篇訊息,堪稱怪異。信號和訊息大致相若,但也咯有不同,分別何在,相當奇妙,真要長篇大論分析起來,人人都會發悶,大可免了。信號本身就是一種十分奇妙的現象,不但生物會因為各種不同的目的而發出各種信號,連非生物也會有各種各樣的信號,例如烏雲密佈,就預告會下雨、水結成了冰,氣溫必然在攝氏零度以下等等,要舉例。可以舉上億萬個。所以,一句話:天地宇宙之間,任何現象,皆是信號。 當她向他第二次眨眼睛的時候,他還不是十分在意。可是,當她向他第三次眨眼睛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想弄清楚身後是不是還有別人──她眨眼睛的對象可能是別人,因為他根本不認識她。身後沒有人,身旁也沒有人。正確地說,在這間不算太高貴,但十分優雅的咖啡館中,顧客只有她和他。時間將近午夜,咖啡館在他的住所附近,他由於一直在為工作上的一個計畫傷腦筋,構思得頭昏腦脹,所以才出來鬆弛一下,這家咖啡館的咖啡很濃很香。音樂宜人,是他常來的地方。 一進門,他就看到了她,當時她低著頭,在她面前的那杯咖啡早已喝完了,可是她還是對著空杯,低頭坐著不動,像是在研究杯底那一些咖啡的痕跡所形成的圖案。由於她垂著頭,所以相當長的一頭秀髮也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面,他一直到坐下來,才看到她抬起頭,秀髮自然披散,在黯淡的燈光下。是一張俏麗動人的臉,神情有點惘然,膚色十分白,當他感到這樣盯著一個異性看不是很禮貌時,她向他眨了一下眼睛,他當然知道,那不是自然的動作,而是故意向他做出來的。 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要了一杯咖啡,當作甚麼也沒有發生過。可是心中卻已開始緊張──這種故意的眨眼睛,通常來說,屬於身體語言的一種,陌生人之間如果有這種情形發生,尤其是年齡相當的異性之間,通常是有好感的信號,表示願意結識的信號,可以進一步化為交談的信號。他低頭喝咖啡,心中急速地想著,同時也想到:接近午夜,俏麗而又年輕,看來有幾分孤獨悵惘的女郎,是甚麼身份?為甚麼向異性發出那樣的信號? 喝掉了小半杯咖啡,他趁放下杯子的時候,又向她望去,她立即地,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地,向他眨了第二次眼睛。他心跳又加快,立時轉動眼珠,逃開了她的目光,可是在幾秒鐘之後,他又把視線移向她,第三次眨眼睛就在那時發生,他回頭看了一下,肯定他是她眨眼的對象之後,笑著,伸手在自己的鼻尖上指了一下,沒有出聲,口部做了一個詢問的形狀。即使並非善於和陌生異性搭訕,任何人在這種情形之下,都會那樣做。她點了點頭──只是略微頷首,可是已經足夠使他明白,她又發出了更明顯的信號:那是表示願意和他有進一步溝通的信號。他不禁有點躊躇:到此為止呢?還是進一步接受她發出的信號? 如果不是那麼年輕,他或者會就此打住,低著頭喝咖啡,喝完就走,連看也不再向那女郎看一眼。不論那女郎再發出甚麼信號,他都可以不受干擾。可是他年輕,富於幻想,滿懷浪漫,無處體現,現在這種情景。可以提供他無窮的想像,那正是電影、小說、夢境中的情節,他無意就此中止。所以他揚了揚眉,微笑了一下,目光在俏麗的臉龐上停留了相當久,女郎卻反倒垂下了眼瞼,表現了在異性的大膽注視下應有的矜持。她的睫毛在輕輕顫動,這表示她完全知道有著異性的注視。 他幾乎要準備走過去接近她了──正考慮那樣做會不會太唐突時,她卻緩緩站了起來,身形高挑苗條,放下了一張鈔票,向門外走去。他的視線一直在她身上盤旋,從頭到腳,當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輕咬著下唇,眉向上略揚,眼中的光芒也就在他的身上(和心頭上)照了一下,她尖巧的下顎,有略微向外一揚的動作,並沒有停下,就走了出去。他心頭怦怦亂跳,信號太明顯了!他忙也放下一張鈔票,站了起來,他和她之間,到這時為止,全然沒有任何一方發出過任何聲音,但是一切都是那麼容易明白,他自信完全可以明白她的意思。 當他站起來之後,也有許多念頭閃過:風塵女郎?寂寞芳心?互相吸引?無聊玩笑?色情陷阱?風流勾引?不論這時在他的思緒中升起了多少問題,他都無法有任何答案。雙方的時間配合得相當好,她才一從他身邊經過,他就站起。他取出鈔票放下,她已來到了門口,他攤開座位,她拉開門,他向前跨出一步,她跨出了門去,他又向前跨出了第二步,她已出了門,門在她的身後關上,隔著門上的大幅玻璃,他可以看到她的背影,背影看來十分動人。 等到他來到門前時,她已經在過馬路,他伸手去拉門,也就在這時,一直坐在一角的咖啡館主人忽然叫了一聲:「先生!」那一下叫聲並不是很響亮,可是卻令他的心頭陡然震動了一下,他極不情願地轉過身來,望向那主人。他的住所就在附近,他也常來,主人和他相當熟,但也未曾熟到可以午夜談心的地步。所以他在轉過身來之際,神情十分不耐煩。主人遲疑著,望著他,像是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他焦急地轉頭望向門外,她已經過了馬路,轉過身來,像是決不定離開還是再等一會。他發起急來:「甚麼事,錢在桌子上,不必找了!」咖啡館主人仍然遲疑著,看他的神情,像是有極重要的話要說,可是又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才好,真的極其焦急,額上甚至有汗珠沁出來! 他再回頭,看到她遲疑著,已經要走開去了,他不願錯過機會,不再理會咖啡館主人,急急拉開門走出去,當門在他後面關上之際,他還聽得咖啡館主人慘叫一聲:「先生,等一等!」他奔過馬路,站到了她的身邊,兩人相視而笑。那是十六年前的事。十六年後,那家咖啡館還在,一晚,幾個少年人爭吵,打起架來,咖啡館主人勸架,被一個少年手中的利刀刺進了胸口,闖禍的少年,是他的兒子──他和她的兒子。那一晚之後,他和她成為相識,不到一年就結婚。 他到醫院去探視咖啡室主人,懷著內疚的心,雖然犯罪的不是他。在病床前,重傷垂危的咖啡館主人顫聲說:「那晚上,我……沒能叫得住你……我知道不對……有預感……我能再留你多十秒……就好了……她會……離去……你們再也不會見面……自然也……不會……有殺我的……兇手!」他要把遙遠的記憶拉回來,才能聽得懂對方的話,離開醫院之後,他問她:「那天晚上,妳為甚麼一次又一次向我眨眼?」她的回答是:「有嗎?我記不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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