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城市怪故事 | 上頁 下頁


  在看了若干篇以怪事為題材的小說之後,有人說:好像什麼都可以變成怪故事,只要在一件事情或一樣東西上加一個怪字就可以了。對,本來就是這樣。非但是這樣,會寫小說的人,一個題目,可以一二三四五,寫出許多篇不同的小說來,例如「瓶」至少就可以寫超過十個不同的故事。不會寫的,自然半個也寫不出來。

  問:有甚麼方法可以追查一封無頭信的來源呢?

  答:沒有辦法。

  問:要是有很多封呢?肯定是同一個人寫的,是不是追查起來就容易些?

  答:好像是,但一樣無法查得出來!

  問的是一個看來相當體面的中年人,他的神情十分焦躁不安,在適度的氣溫下,鼻尖也有點冒汗,用絲質的手帕抹著汗,手在有所動作時,手指上那枚鑽石戒指,閃閃生光。這中年人的一切看來十分得體,而且從他一進來開始,那個極負盛名的私家偵探,已經認出他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社會名流。所謂「不大不小的社會名流」是有一個模式的:事業有成,家產豐厚,樂善好施,有不少社團首長的頭銜,經常在報紙電視臺亮相,說些不著邊際的場面話,於是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不大不小的社會名流。不過私家偵探卻十分圓滑,他既然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偵探也就不問,裝著不知道。(對了,不大不小的名流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以為人家都認得他,而事實卻恰好相反,他們喜歡故作一下神秘,十分有趣。)

  他在問了那兩個問題之後,又抹了一下汗,十分激憤:「那……就沒有法子……對付無頭信了嗎?」偵探小心地反問:「先生,你收到了無頭信?一直在收,很多?」他遲疑了一下,才勉強點了點頭。偵探又試著問:「那些無頭信的內容──」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陡然站了起來,由於他的身型有點發胖,所以站起來之際,氣息也有點急促,他瞪著偵探,發出了極不滿的悶哼聲。

  偵探忙作了一個手勢,笑了一下:「先生,別緊張,假設你要委託我去偵查誰給你無頭信,我自然要先瞭解一下這些無頭信的內容。」他的雙手按在桌上,直視著偵探:「無頭信中……其實甚麼也沒說!」偵探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暗暗一笑,想頂他一句:「既然甚麼也沒說,那你緊張甚麼?」但是偵探善於察言辨色,看出這是一宗買賣,沒有必要得罪顧客,所以只是笑了一下。改變了一下說法:「這些無頭信……令你感到困擾?」

  他憤怒得連額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太可惡,太下流,太惡毒,太過分了,……太……」他想不出甚麼形容詞來:「要是給我找出是誰寫這樣的無頭信給我,我……我……」他雙手緊握著,揚了起來,手指的指節亦突起,可知他心中憤怒之極,那寫無頭信的人若是給他找到了,說不定脖子就會被他的雙手扭斷!偵探微笑了一下:「每次有無頭信來,你都不拆開就可以認得出?」他點了點頭,又抹了一下汗,偵探又道:「我建議你,根本不拆開,不去看它,就點火燒掉!」

  他苦笑著,遲疑著:「這……看來是一個辦法,但是,但是…,你知道……」他說著,作著手勢,像是十分難以說得明白一樣。偵探自然明白,他說得十分委婉:「是,是,每一個人都有一點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已經說得夠小心的了,可是他一聽,卻像是貓兒陡遇強敵一樣,全身迸發出一種緊張的神態來,教偵探不知如何再說下去才好。他急速地揮著手:「不討論這些!」

  偵探心中暗想:這個看起來很體面的人,私下一定有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叫無頭信揭發了出來,所以才造成他精神上極度的困擾,害怕這些見不得人的隱秘,會被更多人知道!偵探一面想,一面又道:「先生,那些信內,如果有恐嚇、勒索這種內容,那是刑事罪,通知警方處理,是唯一的辦法!」他鼻尖上的汗更甚:「不!不!我的意思是,沒有甚麼勒索或恐嚇……你意思是,將來會有?」偵探點頭:「一般來說,無頭信總有犯罪的目的……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給我看幾封無頭信的信封?縱使筆跡經過刻意的改變,也可以看出一點端倪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打開了帶來的一隻公事包,偵探乘機瞄了一下,看到公事包中,至少有超過一百封信,全是一色的最普通的白信封。他取了其中兩封,轉過身,背遮住了偵探的視線,抽出了信紙來,把信封交給了偵探。偵探看著,發表著意見:「信全是本市寄出的,兩封信寄出的地點不同,啊,原來你就是某先生,久仰大名!寄這信的人,顯然是用一把小尺來寫字的,每一筆都是直的。以前盛行油印的時候,很多人用這種方法來寫字,現在已經很少人用了,你熟人之中有沒有人有這種習慣的?自然,寫無頭信的人,處心積慮,一定躲在暗中行事,不容易找得到,信是寄到辦事處的?無頭信的內容,全是一樣的?還是不同?」

  他恨恨地道:「一樣,每封信的內容都一樣,我實在忍不住了,一年多了,每隔幾天就有一封無頭信……我簡直要發瘋,只要能停止,我願意付任何代價!」偵探想了一想,又想問他關於信的內容,但是卻沒有問出來,只是道:「你何不在報上登一個廣告,問問寫信人有甚麼目的?」他突然叫了起來:「向寫無頭信的人屈服?不!我絶不會這樣做,他害得我……害得我……」他似乎很難形容自己被害得如何慘法,只是雙手緊握拳,用力搥打著他那隻裝滿了無頭信的公事包,看起來,他的精神狀態已瀕於崩潰的邊緣。

  偵探嘆了一聲:「不是屈服,是把他引出來,那比任何辦法都有效。寫信人總是有目的的!你可以不必自己出面,我們會應付的。」他坐了下來,低下頭,偵探清楚地看到他額上的汗正大顆大顆的滴下來。過了一會,才道:「也好!」他付了費用,同意了登報的字句,站起來告辭。偵探又做一次嘗試:「既然每封信的內容都一樣,能不能給我看一看──」偵探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然堅決地道:「不行!一共有一百八十六封,我一封也不會給你看,不會給任何人看!」他說著,夾著公文包,像是怕有人搶一樣,走出了偵探事務所。一分鐘之後,偵探聽到了喧嘩聲,走出去看,電梯前已聚了不少人,一架電梯正在修理,門打開著,修理工人也在門前豎著牌子,一個工人大聲說:「那人……我攔都攔不住,他直衝過來,就直跌了下來!」

  「名流意外喪生」的消息喧騰了一陣,偵探的分析是他被無頭信弄得精神恍惚,以致出了意外。可是令偵探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事包中恰好是一百八十六封無頭信,而且每一封信的內容,確然都是一樣的──全是一個字也沒有的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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