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城市怪故事 | 上頁 下頁 |
櫃子 |
|
在一個密封的空間之中,似乎特別容易有怪異的感覺發生,例如一間小小的房間中、一座電梯之內等等。空間小,身體可以活動的地方自然也小,可是思想的活動卻是不受影響的,怪事大多數因思想活動而產生,是不是因此反而更容易覺得有怪事呢?這個怪故事,是發生在一個櫃子之中的,櫃子,就是一個櫃子。 他躲進那個衣櫃的目的,單純之至。只是為了想偷一回懶。開工的時候,當然是不容許偷懶的,但如果沒有人見到,自然也不要緊──躲在櫃子裡,人家不容易發現,他就可以達到偷懶之目的,事情就是那麼簡單。 他是一個才學師完畢的木工,年輕力壯,心思靈活,工藝嫻熟,又比老一輩的木工容易接受新的概念和新的設計,所以很快就成為室內裝修師爭取的目標。而他自己也力求上進,進修設計課程,以求職業上的更進一步。但是他畢竟年紀還輕,收工之後,呼隊結夥,一玩玩到午夜才回去,第二天再開工時,就不免有點呵欠連連,所以有時候,也需要偷一下懶,躲進櫃子裡去小憩一會,那也無可厚非。 當他打開櫃門閃身進去的時候,打了一個呵欠,就吸進了一陣異樣的香味。他對這種香味不是很熟悉,那還是他生活範圍之外的香味──各種乾花的香味。各種各樣的乾花,放在布袋中,任由香味自然而緩慢地散發出來,使得掛在櫃子中的衣服,可以沾染到那股淡淡的花香。這個櫃子原來一定是長年累月放著乾花的,所以空了之後,仍然維持著那麼濃烈的香味。他用力嗅了幾下,再用手搓了搓鼻子,把上衣捲成一捲,枕在腦後,就在櫃子中躺了下來。 那是一列靠著房間整幅牆的衣櫃,足有五公尺長,所以他在櫃中躺了下來之後,可以舒服地伸直雙腿,他又把其中一扇櫃門略微打開了一道縫,有點亮光照進來,也可以透透氣。櫃子是空的,只有在最角落處,好像掛著一件衣服,櫃角處像是有一雙鞋子,他也沒有仔細去看,知道就算了,反正一定是上一任住客搬走時所留下來不要的舊衣服。他記得,他和設計師一起走進這個豪華的居住單位之際,所有的傢具早已搬空,只有入牆櫃還在,原來的入牆櫃是白色鑲著金漆的邊的,他還記得裝修師一面指著那些櫃子,一面搖頭:「真俗!這種裝飾,是富豪情婦住所的典型,全部要改,改成淺綠色。」 設計師攤開圖紙,又指著通向樓上的樓梯,要改的地方十分多,木工可做的事自然不少,他和助手在樓下支起架子,暫作工場,電鋸聲在樓下聽來,震耳欲聾,在樓上,關了房門之後,倒還可以忍受。樓上是主臥室的所在,浴室也要完全改裝,但還沒有動工,所以他躲進了主臥室的衣櫃之後,還可以打上半小時瞌睡。 他很快就睡著了──他知道自己睡著了,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鼾聲──在櫃子中。這樣的小空間,鼾聲帶起一點回聲,聽起來也格外響亮。可是,他卻感到鼻端所聞的那股花香,越來越濃。使得他在朦朧之中,覺得有一些不對勁的事情發生了,他努力想睜開眼來,他究竟能不能夠睜開眼來?人在渴睡的時候,眼皮會有千斤重,用盡氣力也抬不起來,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那留下一道縫的櫃門,彷彿也被關上了。 然後,在他自己的呼吸聲之外,又清楚地感到了另一個人的細碎的呼吸聲,就在他的身邊。衣櫃雖然長,但是寬度通常不會超過六十一公分,一個人躺著,尚嫌擠迫,很難並肩躺下兩個人,但這時,他好像感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就在他的身邊傳來,那令他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擠迫感,他就半轉了轉身(是不是轉了,連他自己也不能肯定),變成了側臥,另一個人的氣息就在他的面前。和著花香,氣息醉人地好聞,而且他側轉了的身子,也感到一陣發熱,有一個灼熱的、柔軟的身子,緊貼了上來。 那緊貼上來的身子,是有的地方突出,有的地方凹進去的,但是由於貼得他如此之緊,而身子又是那樣柔軟,簡直和他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隙縫,他只覺得一陣柔膩的感覺遍佈全身,突然之間,身子抽搐發抖,發出了「啊」地一下叫聲,坐了起來。當他坐起來的時候,有幾件事是他絶對可以肯定的,那便是:第一、他肯定睜大了眼,可是一片黑暗,甚麼也看不見,那道事先打開了一道縫的櫃門,真的已被關上了,不但被關上,而且關得極嚴密。第二、花香依然。可是在櫃中他肯定只有他一個人。第三、剛才朦朧之中的那一陣快感,使得他像是一個有了綺夢的少年人一樣,坐起身來之後,只感到了一陣狼狽。 他待了極短的時間,伸手推開櫃門,走出來,進入了浴室,向著鏡子照了一照,忍不住苦笑起來。自從過了少年時期,早已沒有這種事發生了,不過剛才的那種感覺──他大口吞嚥了一口口水,覺得實際生活中的感受,遠不如虛幻朦朧中來得那樣銷魂蝕骨。從浴室出來,他再來到衣櫃之前,把所有的櫃門全都打開,看清了櫃角落處的那件衣服,是一件半透明的女裝襯裙,鞋子是一雙普通的涼鞋。 當晚,他收工之後,和新認識的女朋友看了一場電影,在黑暗中,他女友主動地讓他撫摸手臂,又讓他撫摸胸脯,可是他卻半途縮回手來。他心中告訴自己:感覺太不同了,在櫃子裡,感覺的是那樣柔膩腴滑,而女朋友的身體,卻粗糙而沒有一點快感,手掌的觸摸,甚至引不起半點快感。所以,看完電影之後,他就獨自離開。而且,自然而然又回到了那層由於裝修,他有鑰匙的單位之中。 單位在一座大廈中,大廈的看更人認識他,因為有一次他開夜工很遲離開,所以和他搭訕了幾句。一個醫生恰好和他一座電梯上去,他先出去,醫生看見他打開那個單位的門走進去。大廈看更一直到天亮交更,沒有再見到他出現,那麼,自然,他是在那個單位之中,一直沒有離開過了。在那個待裝修單位的下一層的住客,在凌晨三時左右曾致電看更,抗議樓上不斷有各種聲響傳出來,看更知道被抗議的一層無人居住。只有一個裝修師傅在,所以並沒有採取甚麼特別行動。 第二天,其餘的裝修工人來到,他沒有到,裝修師到處找他,找不到。急得團團亂轉,不知如何才好。一直到第三天,有一個裝修工人無意間打開樓上主臥房的一列衣櫃的門,才發現了他。他側躺著,不但早已斷了氣,連屍體都已變了色,可是卻沒有惡臭發出,反倒在櫃門一打開之際,傳出了濃烈的花香。他發黑的臉上是十分歡暢的笑容,最奇的是,他原來的衣服堆在櫃子的一角,身上卻穿了一件女裝襯裙,那半透明的襯裙極窄,緊繃在他的身上,不知怎麼穿得進去。而腳上,則穿著一雙女裝涼鞋,也是不知如何塞得進去的。 事後,便展開了一陣調查,甚至召開了「死因研究法庭」,但結論是「死因不明」。他不是甚麼大人物,就算是,大人物要「死因不明」起來,也是無法可施的事,是不是?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