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城市怪故事 | 上頁 下頁


  火本身是一種相當奇特的空氣變化現象,科學家分析火燄,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成分,還是空氣而已,可是到達了一定的溫度,空氣就會變火,變成幾乎可以摧毀一切的火。哲人會說:每一個人的體內都有一股火,一旦這蓬火熊熊燃燒起來,是足以使任何人變成灰燼的。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他從小就喜歡玩火─幾乎每一個人,都經過喜歡玩火的兒童階段,因為玩火實在是一樁十分有趣的事。所以,已經不再喜歡玩火的大人就立下了種種禁例,不准兒童玩火,而且還加以各種恫嚇,例如白天玩了火,晚上就會尿床之類,對於一般膽小的兒童,頗收嚇阻之效,但是對他來說,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由於喜歡玩火,已經受了不少次懲罰,湊巧他有一個脾氣極壞的父親,所以他雖然應該受罰,但是懲罰也來得相當可怕。例如,有一次他偷了一瓶酒,澆在樓梯的轉角上,然後再點火,企圖把一窩螞蟻全部燒死,正當他蹲在地上,咬著牙,津津有味,全神貫注,看著一堆一堆的螞蟻在火燄之中蜷縮起小小的身子,變成一粒一粒的焦炭而感到莫名的興奮之際,管理員已大聲叫著趕到,一把扭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押到了辦事處。他的母親聞訊趕到,千求萬求,把他從辦事處帶回家中,望著他唉聲嘆氣時,父親趕回來,甚麼話也沒有說,一手扯住了他的頭髮,扯得他魂飛魄散,一手撥著了打火機,就去燒他左邊耳際的頭髮,燒得他左邊頭皮吱吱直響,他不知是害怕還是感到了極度的刺激,連「救命」也叫不出來,只是張著嘴喘氣。

  從此之後,他左耳上多了一片疤,那片疤上,再也長不出頭髮來,遇到天氣熱的時候,那一片疤上會最先滲出汗珠來,油漬漬的,很可怕,所以他留了一頭長髮。把這片疤遮住。不過有時,他也會把頭髮撥開來,故意讓人看看那片疤:「看,火燒的!哎,燒的時候,每一根頭髮都會吱吱叫!」當然,這全是後來他長大以後的事情了。

  在他受父親懲罰之後的一個星期,那個把他從樓梯轉角處抓到辦事處去的管理員的家裡,無緣無故起了火,燒得屋中成了一片焦炭,報上登出那管理員欲哭無淚的照片。沒有人懷疑這場火和他有關,因為當時他年紀那麼小,管理員的住所又離他家很遠,只有他媽媽有點疑心,可是也沒有問他。那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縱火,這次縱火帶給他的快感,豈止是報了仇的快意,簡直是無可形容的一種享受──只是一點點火,自他的手中產生,然後,開始擴大,火舌吞噬著一切,那等於是他掌握了可以毀滅一切的力量!他簡直不是喜歡玩火,而是對火著迷,把火視為他生命的化身,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和冤屈,都可以在烈火之中傾訴化解,生活中的快樂欣慰,可以在烈火之中加強千百倍!

  這種感覺,是他最高的秘密,他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而且,他和火之間,似乎也有了異乎尋常的默契,他知道如何由一小點火將之擴大,懂得火在甚麼時候,靠甚麼東西會變得猛烈,火成了他最知心的朋友,所以,在若干年之後,他自然而然地成了縱火專家。他第一次縱火,燒了一間小型工廠──他就在那廠中工作,老闆在經營失敗,夤夜企圖搬走機器、賴掉工人的工薋逃走之際,被他發現,他輕而易舉地弄了一把火──工廠和不義的老闆,都付諸一炬,同樣的,沒有人懷疑那是他幹的事情。

  等到他和犯罪集團搭上關係時,他已經被礜為一流縱火專家了。他放的火,保險公司和消防局的專家,再詳細的研究,得出的結論也只是「電線殘舊漏電致火」或「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絶對找不出半分人為縱火的證據來。所以,他縱火的代價也日趨高昂,甚至江湖上傳說,他只要呵一口氣,那被他呵中的東西,就會燃燒起來!和職業殺手一樣,他成了職業縱火人,而且由於他縱火技能的高超,簡直如同在進行藝術創作一樣,他聲名遠播,甚至外地也有人特地來聘請他的,很有幾樁大火,是他的傑作。

  他保持著身份的神秘──除了縱火之外,他奉公守法,劃了火柴之後,把剩下的火柴梗放進廢物箱中而不隨地拋棄,以響應城市清潔運動。他的生活自然豪華舒適之極,他父母都已去世,每當他在他自己的豪華居所,呷著美酒、聽著音樂的時候,他總會撫摸一下左耳上的那片疤,很難從記憶中回想起兒時的困苦生活是怎麼樣的。他現在,只消每一個月或是隔一個月去放一場火,不但可以得到極高的娛樂,而且可以得到極高的報酬,他實在對自己目前的生活心滿意足。

  表面上,他自然有正當的職業作掩護,甚至是惹人注目的成功青年商人,是城中許多女性心中的白馬王子,而他卻能全然不被任何美女俘虜──他自己的心中很明白,自小,他就是火的俘虜,他早已和火結了婚,結了婚的雙方,是合成一體的,他和火已合為一體了。

  那天晚上,一個電話的約會,使他和一個看來很雍容的中年婦人見了面,她的聲音很低沉迷人,在交代了他要做的事和付了一半酬勞之後,忽然提出一個條件:「能不能不燒死人?」他沉吟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在一場大火之中,雖然要燒毀的東西原來並不包括人在內,但是那實在是無法控制的一件事。她略抬起頭,腴白之極的臉上,略現一絲遺憾:「燒死了……無辜的人,你……不內疚?」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時,他聽到了這樣的問題,心中升起了一股異樣的厭惡感,他用力揮了一下手:「能夠被火燒死,比別的死法好!」她有點誇張地張大口,使他注意到她的年紀雖然比他大,可是肌膚膩白,風情極濃,全身散發著成熟的魅力。每一個細胞都在向他宣告:我是女人,而且,正在向他作適度的挑逗。他樂於接受她,雖然她是他的顧客。但是他十分樂於接受一個真正成熟,熟到透了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就像是已到達了燃點的物體一樣,會自然而然地化成一團烈火,焚燒起來。所以他的手就用力捏在她的大腿上。

  當地警方的檔案之中,有一份相當神秘的資料:「屬於一個寡婦所有的一層工廠大廈,於某年某月起火,大廈被燒至完全毀壞,而大廈曾保有巨額保險,保險額在地產全盛時期訂立,遠超過大廈如今所值。整座十二層高的工廠大廈的沖天大火中,只有一人死亡─屍體在大火救熄後在底層發現。全身燒成焦炭,無法辨認,經深入調查,發現死者是著名青年商人,和該大廈並無關係,不知為何會在該大廈出現……」

  他的死曾很轟動,也很令人猜疑。別以為她會明白,她也不明白,那天他和她再度相會,在大廈的底層,她親眼目睹,當他雙手用力在她身體上搓揉,令富於經驗的她也要蹙眉時,他全身竟然起火──她發誓如此,雖然她從來不敢對人說起─她後退、逃走,大火自他身上開始,迅速蔓延,直到整座工廠大廈被燒得一點不剩。她一直不明白,職業縱火人怎麼會用這種方法來縱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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