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城市怪故事 | 上頁 下頁


  要追「怪故事」這一類小說形式的根,不知可以追溯到多遠,幾乎在文學可以作為記載工具起,就已經有了。以前,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並不等於許許多多怪事不存在,「子不語」的緣故是,學問再大的人,也無法解釋這些怪現象。一直到現在,情形沒有多大改變,自認有學問的人由於在種種怪像之前,和普通人一樣無知,所以,他們「不肯」說──讓他們去好了,普通人,還是喜歡怪故事的。

  當他走進診所的時候,在診所中侯診的病人,都現出驚愕和興奮的神色來。他看來神情焦慮,但依然風度翩翩,這種風采叫人一望而知,他是一個公眾人物。是的,他是一個知名度相當高的歌星,他唱的歌。極受各階層歌迷,尤其是少男少女的喜愛。凡是這樣的公眾人物,自然走到甚麼地方人都會受人注目的。

  一個護士迎向他,立時把他請進了診室之中,候診的人之中。也沒有甚麼人表示不滿,他既然是那麼出名的一個人,自然在某些場合可以享受一些公眾所允許的特權。但是當他走進了診室之後,十來個候診者交頭接耳、低聲議論一番,那是避免不了的。醫生是著名的皮膚專家,到這裡來求診的每一個人,毫無例外,都是患了各種各樣不同的皮膚病的,例如那一位一見了他進來,便滿臉興奮得脹紅了的少女,面上就長滿了大大小小顏色不同的暗瘡。

  他當然不會是為了傷風咳嗽,或是腸胃不適而來的,看他的神情這樣焦慮,難道是患了甚麼嚴重的皮膚病?可是剛才他進來時,至少在他的臉上,看來並沒有異樣。私下的議論維持了一段時間之後,一個中年婦人甚至忍不住向護士問了一句,但除了遭到護士的一個白眼之外,當然得不到甚麼回答。

  他進去了相當久,超過了一般醫生診治病人的時間,大約在四十分鐘之後,診室門打開,他匆匆走了出來,神情更是焦慮,那滿面暗瘡的少女一個箭步上去,想叫他簽名,可是他卻粗魯地推開了那少女的手,匆匆向外走了出去,留下那少女哭笑不得,臉上的暗瘡都變了顏色。自然,又有了一陣新的議論,自然是集中在他的態度如此之壞上,不是很有好評。

  他究竟患了甚麼樣的皮膚病呢?那遭到了冷傲對待的少女,事後甚至打了電話給一份雜誌,報告了這個「內幕消息」,雜誌的記者也奔波了一陣,不得要領,行家之間交換了一下意見,都認為他才結束了極成功的個人演唱會,不可能會患上甚麼嚴重皮膚病的,所以,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卻不知道,他去找皮膚科醫生,正和他極成功的個人演唱會有關。

  已經接近午夜時分了,可是演唱會的氣氛恰好進入了白熱化的狀態之中,他在唱完了最後一支歌之後,幾千個觀眾狂熱的呼叫聲、掌聲、哨子聲所組成的力量,是如此驚人,幾乎要把演唱會場地的頂部,都轟得飛了起來。他一再鞠躬,可是伴隨著他每次鞠躬,觀眾所發出的聲響也就更加響亮。他的職業經驗告訴他,唯一的法子,就是把剛才那首歌再唱一次。

  燈光集中在臺上,灼熱又明亮,他從臺上看下去,晃動著的觀眾,猶如一簇一簇的幻影,他自然知道,要是沒有大批的「幻影」,他就會甚麼也不存在,所以儘管已經汗流浹背,頭臉上的汗水已令他視線模糊,他實在想靜靜地喝一大杯冰凍的啤酒,可是他還是挺直了身子,開始唱出了第一句。觀眾也知道這是他今晚上最後一支歌了,反應益加熱烈,所發出的各種聲響,把他的歌聲全都遮蓋了過去。他感到熱,脫下了外衣,觀眾呼嘯著,他拉開了領結,解開了襯衫的鈕釦,觀眾一樣發出陣陣的呼嘯。

  就在他那首歌快要結束之際,突然間,一個少女大叫著,以飛快的步子衝向臺上,擺脫了守衛的阻攔,一下子就衝到了他的面前,在他還未來得及防備之際,那少女已經一下子拉住了他的襯衫,將袖子拉下了一截,然後,又極快地在他的頸肩交接處,深深地吻了一下!就在那時候,他企圖用持著擴音器的手去阻擋那少女的行動,所以少女吻上去的那「啜」地一聲,通過擴音器,變得異常地響亮,全場清晰可聞!

  觀眾更是狂呼鼓掌,兩個守衛上來,挾著那少女,離開了場地,他拉了拉衣袖,繼續唱完了那首歌,結束了極成功的演唱。當晚,他泡在一浴缸的熱水之中,舒服地喝著冰凍啤酒,興奮的心情逐漸平復,肯定自己的事業又進了一步,心中歡喜之餘,站起身來,對著水氣朦朧的浴室的鏡子,用自我欣賞的心情看著自己之際,不禁愣了一愣,連忙把鏡面上的水氣抹去了一些,再去看,仍然看到他左邊頸和肩的交接處,有一個顏色紅得異樣,看來像是一個模糊了的唇印。

  他想起了那個衝上臺來的歌迷,口中咒罵了一聲,拿起毛巾來用力擦著,可是非但擦不去,看起來卻越來越鮮紅,紅得像是要從皮膚之下滲出鮮血來一樣,他不禁有點戰慄,心想:那一定是歌迷的惡作劇,不知弄了甚麼顏料來,印在他的身上,明天,或許就會褪去。這一晚,他睡得極不安穩,惡夢連連,每次醒來,都向頸際看一看,紅印依然,彷彿是與生俱來的胎記。

  白天,他情緒很差,紅印還在,雖然不痛不癢,但總是心裡的一個疙瘩,晚上,他和幾個朋友在酒廊喝著冰凍啤酒,變得沉默寡言。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再過兩分鐘,又是一天了!」在這句話之後不多久,所有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尤其是他自己,聽得清清楚楚,在他的身上發出了「啜」地一下親吻聲。所有人都愕然望向他,幸好燈光黯淡,未發現他面色灰敗,他連忙又撮唇作聲,別人只當第一下吻聲也是因此而來,沒有再問下去。

  他匆匆回家,在電梯就拉開襯衣,鮮紅色的吻痕看來惹眼之極。他用力搓著,可是越搓越紅。從那刻起,他至少有十來天心神不寧,全然無法工作。那吻痕看來一點也沒有甚麼特別,當作是生來就有的胎記,也未嘗不可,令他受不了的是,每當午夜,比電臺報時還準,就在那吻痕上,必然發出「啜」地一下吻聲。而且,隨著那一聲響,他有被人用冰冷潤濕的唇吻了一下的感覺,令他全身汗毛都會在那一霎間倒豎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

  他沒有對任何人談起這件事,反正吻痕所在的位置也很容易由衣服遮掩。可是每到午夜來臨之際,他就開始害怕,即使他把自己灌得爛醉,那一下吻和那一下聲響,還是準時來到。他在實在忍受不了時,去找皮膚病專家,要求把印有唇印的皮膚割去,可是專家檢查之後告訴他:「沒有用,色素深入肌肉,又不能把肉剜去,這種情形十分罕見,這胎記,看起來像唇印,倒很浪漫!」他只好苦笑著離開。

  後來,日子久了,他倒漸漸習慣了,反正沒有甚麼別的怪異,只是每日午夜的一下被吻的感覺和一下吻聲─吻上來的唇,像是越來越冷。他當然不知道,那天晚上衝上臺來的少女,被守衛趕出場後,過馬路,被一輛疾駛而來的貨車撞倒,當場死亡。他怎麼會知道呢?誰也不會留意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女的死亡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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