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背叛 | 上頁 下頁
三三


  我不理會白素的眼色,繼續說著:「他從頭到尾瞞著你,他的背叛行為,不但針對甘鐵生,也同時針對你,針對所有的官兵,而你到現在,還在說你們之間的感情真誠坦白?」

  我的話說得十分快,說到後來,君花伸出了雙手,像是想把我說的話擋回去,等我的話說完,她臉上一絲血色也無,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看來不像是一個活人,白素一面用責備的眼光望向我,一面也緊張地握著我的手,大家都不出聲,連空氣都像是僵凝了。

  好一會,君花才長歎一聲,緩緩地搖頭:「雖然事實是如此,可是我還是認為,那只是一宗突發事件。是,他沒有和我商量,有一些事隱瞞著我,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再度冷笑,對方鐵生。甘鐵生或君花,我沒有任何偏見。可是事實上,方鐵生是一個背叛者,而我十分鄙視背叛行為,我自然不會掩飾我這種情緒,所以我的話仍然不留餘地:「不得已的苦衷?我看不出有什麼苦衷,若是他對甘師長有感情,像他做的表面功夫一樣,那大不了他死,也不會害人。你可曾想到過,甘鐵生在山上,等方鐵生發動進攻,而等來等去等不到時,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悲痛心情?」

  君花十指互纏,緊緊地扭著,人的手指竟可以扭曲成這樣,看了也不免驚心動魄。

  白素忙道:「都過去那麼多年了,甘師長一定早不在人世,當時的痛苦,自然也煙消雲散,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的話,雖然空泛,但是也沒有什麼別的可說了,君花的回答卻出乎意料之外:「不,他──沒有死,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活下來的,可是我知道他沒有死。」

  我和白素相顧駭然:「你怎麼知道?」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我決定把我所知的所有經過寫出來之前,我舊地重遊了一次。」

  我和白素都發出了「啊」地一聲低呼聲,君花連性別都改變了,她長期僑居在外國,自然以僑居地的公民身分去重遊舊地的了。

  君花的臉上,稍微有了幾分血色:「那一次,是真正的舊地重遊,從我擔任他那個團的參謀長,第一天到團部報到的那個小鎮開始,凡是記憶之中,作戰也好,調防也好,到過的地方,全到了,我受到相當熱烈的招待。沒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分和目的,只知道我為了寫作而來尋找資料。」

  這一次,連白素也性急起來:「就是在那次,你見到了甘鐵生?」

  君花聲音低沉:「不,我沒有見到他,可是知道他沒有死。」

  白素和我,都向她投以急切的詢問的眼色。君花苦笑:「我在七號高地前停留了很久,然後,自然到了當年他領了半個師退上去的那座山,那真是窮山惡水的死地,當地鄉民說,山裡有一個怪人,又瘦又乾,隱居著,不讓人家找到他,當地政府曾很多次,組織了搜索隊,進山去想把他找出來,可是一直不成功。可能有三五年沒有人見到他,但是他又會忽然出現一下。」

  我「嘿」地一聲:「這種深山大野人,連現代化的都市中也常可見到,不足為奇,也不能說那就是甘鐵生。」

  君花停了片刻,面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當地鄉民又說,每年,總有五六個晚上,這個怪人會發出可怕的嚎叫聲,叫聽到的人,又是害怕,又是傷心,每年他發出嚎叫聲的日子是固定的──」

  我「啊」地一聲:「就是那次戰役進行的日子?他在山上等候方鐵生進攻的日子?」

  君花緊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白素急急問:「他不肯見你?」

  君花閉上眼睛:「我到山中的時候,正是──那幾天日子,當夜,就聽到了他的嚎叫聲,那種叫聲,唉唉,真不是人發出來的,聽了之後──人真的不想再活,我發狂一樣滿山亂竄,也叫著──直到喉嚨啞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可是他沒有出現。」

  君花頓了一頓,才又道:「鄉民說,那嚎叫聲,根本不是人發出來的,是山精鬼魂所發,可是我知道,那是他,他沒有死,一直活在極度的苦痛之中,活在被自己最親最愛的人背叛的無邊苦痛之中。」

  聽到這裡,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因為那如果是事實的話,實在太可怕,太殘酷了。簡直難以想像,那麼多年來,甘鐵生是在什麼樣的痛苦煎熬中過日子。若是他乾脆心緒整個散亂,成了瘋子,無知無覺,那倒也罷了,可是從他每年到了這日子,就發出嚎叫聲這一點來看,他神智顯然是清醒。

  方鐵生的背叛,替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痛苦,每一分每一秒,痛苦在啃嚼著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他是怎樣活來?他懷著什麼目的,一直要活著?他心中最悔恨的是什麼?是不是幾千次,幾萬次地後悔當年在垃圾堆中把方鐵生撿了回來?是在後悔他向方鐵生叫出了那一句充滿了溫情的「小兄弟」?

  還是他絶不後悔他付出給方鐵生的友誼,只是想弄明白方鐵生竟然在全無可能的情形下,會對他進行了如此徹底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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