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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在拘屍臨滅時,囑弟子婆伽曰:吾滅去七百年,爾往震旦。有霧中大光明山,山脈從昆侖來,有七十二峰、一百零八盤,實系古佛彌陀化道之場,為菩薩所都宅,保護嚴密,俟後聖者來居。至東漢明帝時……有攝摩騰、竺法蘭二尊者,遵佛囑來到此山,卓錫建寺。 ——明上川南道布政司右參議胡直 大邑霧中山《開化寺碑記》 他去了,靜悄悄地,沒有留下一句話語。忽然從我們身邊消失,像是一下子溶化在空氣裡。 啊,這不可能!他,曹仲安,蜚聲海內外的中國西南民族原始文化考古專家,素來以頭腦清晰、行為謹慎著稱。怎麼會突然拋卻尚未完成的研究課題,對誰也不打一個招呼,在考察途中消失得無蹤無影? 不,這不是他。我和他相識近30年,他攻考古,我習地質,專業息息相通,曾結文字緣,亦是山野交,深深瞭解他的性格,決不會無緣無故一遁了之。其中必然別有原因,沒有查明以前,豈能以簡單的「失蹤」兩個字,就把他從我們的記憶裡一筆勾銷? 出於友情,也出於強烈的好奇心,我決定立刻動身,去查個水落石出。 曹仲安失蹤的地點,是省城西南遠處的霧中山。那裡林幽谷深,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去處。除了采藥砍柴的,誰也不會平白無故上這兒來。他不憚勞苦,獨自跋山涉水來到這裡,必定有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看來要找他,就得從這座山入手。 我打定了主意,匆匆趕進了霧中山,本以為山中隨處可見古跡,也能遇見幾個山民,從中可以探訪他的行蹤。誰知山空空,林寂寂,小徑上到處荒草沒膝,未見半個人影,亦無任何文明跡象,根本無從找尋。 這可怪了,他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此處無古可考、無人可訪,莫非他忽然萌發了出塵的念頭,拋開紛攘的紅塵俗世,到這兒來尋覓失落的閒逸心情?或是受了強烈刺激,一時失去理智,想來此尋求身心徹底解脫的途徑?難道他…… 噢,我不能再胡亂推想下去了,越想越離奇古怪。理智告訴我,這一切推測全都不能成立。這和他的人生觀念,職業良知,冷靜沉著的性格都不相宜。他究竟為什麼入山,如今身在何處,暫時還是一個難解的謎。霧中山啊,霧中山,真個是迷霧重重,使人難以參透其中蘊藏的玄機。看來我只有硬著頭皮向上攀登,漫無方向地遍山尋找了。 我尋友心切,在林莽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行進。邊走邊喊,驚起了一群群林鳥,傳出了一陣陣回聲,卻得不到半點呼應。好在我是地質工作出身,登山尚不生疏。出了一身汗,終於穿出了林子,登上了峭拔的峰頂。此時天空地闊,莽莽群山悉在腳下,眼前一片空曠。從幽暗的林中走出來,只覺赤日當頂,一片金光燦爛,使人頭暈目眩無法自持。 這裡山路已到盡頭。上是天,下是地,四面一目了然,仍然沒有曹仲安的蹤跡。我失望了,正待轉身回步,目光一轉,卻無意中抬頭瞥見崖邊一塊巒石上有四個篆書大字:飛來佛記。 這塊天然石刻吸引了我,走過去細細一看,這才看見在佈滿蒼苔的石面上,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小字,僅可依稀辨認出幾段不成句的鐫文。文曰: ……有佛……仙艖自西南做外飛來。……常來去。……雷雨夕……坐化。……摩騰、竺……秉佛祖涅槃遺言,來此…… 霧中大光明山…… 我知道,東漢明帝時,曾遣使西行,迎來攝摩騰、竺法蘭兩位古天竺高僧,在洛陽首建白馬寺,是佛法東傳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銘文中所雲的兩人,必是他們無疑。可是他們初來中國,位居皇家上賓,需要在首都洛陽建寺講經,也免不了許多應酬事務,怎麼會不避蜀道險阻,分身來到這個偏僻的山野?釋迦牟尼佛涅槃時,真的留下了遺言嗎?遺言內容是什麼,和這裡有什麼關係? 攝摩騰二人遵照佛祖遺言,到這座荒無人煙的霧中山來幹什麼?最後,還有開頭那個神話似的謎。真有「飛來佛」的故事麼?「佛」是何人,「仙艖」何物,怎麼會從天外飛來,隨時來去?雷雨之夜坐化的是誰,是否和「飛來佛」同一人?他死了,留下的「仙艖」在何處呢?難道無人駕駛,可以自行飛回渺渺太空嗎? 面對這一大堆紊亂的問題,我無法判明其中的真真假假。然而,我卻幾乎立刻就明瞭這座山名的含義,它的本名是霧中大光明山,描繪得恰如其分。瞧,在濃密的雲霧之上,峰頂忽然大放光明,實在再貼切也沒有了。 眼望著碧澄澄的天空,光禿禿的山頂,濃雲密霧封閉的山谷,我迷惑了。曹仲安,飛來佛,仙艖,混攪在一起,使原本迷霧騰騰的事件,變得更加迷茫不清了。 我兩手空空從霧中山歸來,滿懷惆悵地提起沉重的筆,在日記上寫下一句我不想寫的話: 「他失蹤了,山上沒有蹤跡。」 時間靜靜地過去,很快就過去了幾個月,曹仲安依舊沒有任何消息。省城裡關於他的議論已經漸漸平息,仿佛他是從現實生活裡消逝的古人,歷史的書頁已在他名字上輕輕翻蓋過去了。 可是我仍舊沒有放棄尋找的努力。當我沒有得到確鑿證據以前,不會輕易作出把他從現實生活中抹掉的結論。這是科學態度,也為了不可忘懷的友誼。 我已作好了周密計劃,打算再次奔向霧中山,在方圓數十千米的範圍內,逐尺逐寸地徹底清查,不找到他或他留下的痕跡決不罷休。 遺憾的是,這次行動被一個非常事件打斷了。省城西南幾百千米外的大涼山中發生強烈地震,我不得不中止一切工作,帶領調查組立刻奔赴現場考察災情。 我們踏著被亂石堵塞的小徑,星夜兼程趕入震中地區。只見遍地山石迸落、林木傾倒,地面像石榴皮般翻轉開來,滿目瘡痍。 忽然,道邊一座震裂的古墓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一座用大塊青石鋪砌的異形古墓,墓外僅豎立著一塊天然巒石,並無任何碑記。若非地震震裂墓穴,從外面很難發現它的存在。 墓穴裂開處,露出一條幽暗的墓道。為了探查究竟,我帶領兩個助手弓著身子鑽進去,走了幾步,進入一個寬大的長方形墓室。四壁用石塊堆砌,墓底鋪有一層碎石板,中間陳放著一口大石槨,停蓋也被震開了。 我們走到槨邊一看,這才瞧見石槨內另有一口石棺,二者空隙內堆放了許多珍奇的殉葬物品。根據保存在淳內的文本,墓主人的身份也查明了。原來他生於西漢初年,是一位邛都夷①的豪強。他擁有大片山林,僮僕成群,和漢朝、滇國都有政治、貿易來往,是西南夷中一位有勢力的部族首領。記得曹仲安曾多方尋找他的墓葬,想不到竟隱藏在這個偏僻的山谷裡,被我無意中發現了。 ①那都夷是古代西南夷的一支,秦漢時期聚居於今囚川涼山地區西昌邛海一帶。 按照文物保護條例,這座珍貴的古墓必須立即上報有關部門,由考古專家組織人力有計劃清理。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眼下餘震不絕,周圍的山石還在不斷崩落,一次更加強烈的地震正在孕育中,隨時可能發生,屆時造成的災害,就很難一時估計清楚了。 為了搶救墓內的珍貴文物,我吩咐助手傾空背囊,趕快收拾淳內的重要殉葬品。我也親自動手,把一些易碎的物件小心放進飯盒保存。 當我彎身撿起一個白色貝幣,無意識朝它瞥了一下,不由驚奇得瞪大了眼睛。只見雪白的貝殼表面,整整齊齊寫著幾個紅字: 「印度洋NO.24」。這是用筆尖蘸著油漆仔細書寫的,字形瘦削鋒利,異常眼熟。 我認出了,那是他的筆跡!雖然我一時驚愕,幾乎不敢相信。 但是這的確是他——曹仲安寫的字。我對這種筆跡實在太熟悉了。 字如其人,瘦削、鋒利,就像他的瘦削身影、鋒利性格似的,決不會弄錯。 可是,當我轉念一想,心中又不由有些猶豫了。試問,曹仲安的筆跡怎麼會封存在這座兩千多年前的古墓裡?如果他曾來過,為什麼不帶走這些文物珍品,卻親自編了號,又放回密不透風的棺槨裡?再說,邛都夷部族首領墓向來被認為是一個失落的謎。如果他早就發現了,何必又白費力氣四處找尋呢?常識告訴我,起初的推斷是不可能的。人世中相貌相同尚少不了,千古以來書法豈無相似的?也許這是類似的筆跡迷惑了我吧! 我放下了它,正待伸手去取別的文物,忽然思想裡掠過一道閃電,又急匆匆抓起來,重新審視貝面上的紅字。 沒有錯,貝市表面是這樣寫的:「印度洋NO。24。」 我問自己:西漢初年哪有印度洋的概念?印度,當時稱為「身毒」,古人怎會這樣書寫? 我問自己:「NO。」是英文縮寫,常用於科學編碼,古時哪有使用英文之理? 口問心,心答口,我再也不彷惶猶豫了。毫無疑問,那就是他,是我的朋友曹仲安親筆寫的。先明確這一點,再考慮這個編碼貝市是怎樣失落在這兒的。 不,不是失落,是封藏。 我環視墓室,青石封閉嚴密,井無任何夠隙。若非這次地震破壞,斷難重見天日。曹仲安縱有千般本領,也無法潛入穴內。這個編碼貝市決不是他失落在墓內的,而是原本就封藏在其中的東西。 合理的結論只有一個。曹仲安必定在墓室封閉前就看過這個白色貝市,判定它來自遙遠的印度洋,為它編了號。以後作為墓主人的殉葬品,才放進了墓內的石諄。 然而,在邏輯上這又是極不合理的。兩千多年的時間差,怎能允許他先期觀察到這個尚未人墓的貝市呢? 噢,我不是包公,也不是福爾摩斯,卻遇見了比他們所經歷的更加棘手的問題。到底什麼才是合理的,真把我弄迷糊了。我竭盡全力思索,卻理不出半點頭緒。 我的理智困惑了,然而感覺卻是清晰的。在我的分裂了的內心世界,有一股古怪的直覺提示我:你是對的,這的確是曹仲安的筆跡,你的推理沒有錯…… 啊,這是魔幻!這實在不可能,然而卻是可能的。我失去了理智,只有直覺支配著我。 我,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墜入了不可思議的魔幻境界 曹仲安的確失蹤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完全消失。 邛都夷古墓內編碼貝幣的發現,證實他仍舊生存在某個看不見的空間裡。不管這是真實,還是魔幻,我決心沿著這條線索追下去。說實在的,如今擺在我的面前的,也只有這條似實似幻的微細線索了。 這條線索的惟一證物,是那個紅漆編號的白色貝幣,貝殼表面有曹仲安的手跡:「印度洋……」 印度洋在邛都西南,邛都在霧中山西南,霧中山在省城西南。 曹仲安孤身離開省城,走進霧中山,然後在邛都夷古墓裡發現了他的筆跡,他親筆寫著更加遙遠的西南方的印度洋,他是否踏上一條無人知曉的秘密小徑,悄悄走向西南方,到陌生的印度洋邊去尋找貝幣的來源,或是別的什麼東西呢? 他上霧中山,必定為了那個神奇古怪的飛來佛。邛都夷古墓裡的事件,也和歷史有關,話說回來,他本來就是考古學教授,眼中看的、心裡愛的,都是上千年的老古董。要往西南方找他,必須沿途尋史訪古才行。 西南,訪古。最終目的地:印度洋。 這是我的新的行動計劃。也許這是虛妄,也許這太渺茫。可是如今除了這條路,我又有別的什麼辦法呢? 結束了地震考察,我按照想像中的路線,獨自向西南方走去。 一路上經過的地方,安寧河、渡口市、金沙江、巧家縣,在我的心目中全都幻化為漢代古地名:孫水、會無、滬水、堂狼。現實天地在我的眼睛裡逐漸淡化消隱了,鐵路、工廠、火車、汽車,似乎都變成了蜃樓幻景。一座座古墓、一道道漢闕、一方方碑石,漸漸在周圍世界裡凸現出來,變成了我惟一可見可聞的實體,我也仿佛墜入了兩千多年前的漢家疆域裡。 我就這樣一路行行重行行,由古鄧都夷地界南下,經過古滇國,進入古葉榆①境內。這是西漢時期西南夷的另一個國度,蒼山雄峻,洱海迷茫,一派大好風光。心裡的直覺告訴我,如果曹仲安的想法和我相同,他在南行途中必定不會輕易放過這一方寶地,徑直奔向天外天的印度洋。 ①漢代葉榆,即今雲南大理,因葉榆澤(洱海)得。 我放慢了腳步,在洱海岩邊縱目四望,細察此處的形勢。只見高塔、古寺、城郭、村寨,到處遺存盎然古風。男女老幼身著鮮麗服飾,無不洋溢民族風情。我沒有料錯,此情此景,不可能不打動一個西南民族原始文化專家的心,他,肯定在這兒逗留過。 可是,我滿懷希望邁步踏入村墟、田野尋找,累得筋疲力竭也一無所獲,只好垂頭喪氣離開這座富有傳奇色彩的邊陲古城,沿著湖邊古道向西南走去,把希望寄託于前方。 湖上,風細細,浪寂寂,一彎素月沿著洱海水波冉冉升起來,月光映出如鑿如削的山的剪影,更加顯現出幾分神秘的色彩和蔥蘢古意。我邊走邊回顧,戀戀不捨地往前走。走不多時,路沒有了,前方橫著一派暗沉沉的湖波。要想過去,必須覓船過渡。但是眼前一片水霧茫茫,哪有一隻渡船? 我正躑躅間,忽然耳畔「咿呀」一聲,一隻小小的柳葉船從黑暗中慢悠悠漂了過來。這是一艘夜歸的漁舟,舟上端坐著一個白族老人,連人帶船融合在夜色裡。若不是船槳輕輕撥拉著水,幾乎沒法察覺他的存在。 小船傍了岸,我趕上一步向船上的老人打招呼,請求他帶我過湖去。老人借著月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略微沉吟了一下,伸手讓我上了船。 好心的白族老人不顧身子疲乏,載著我重新蕩進了湖心。兩人對坐著,空蕩蕩的湖面上只有他和我,蕩著蕩著,就聊起了天。 我和他談起了山,談起了湖,談起神秘的葉榆古城。老人邊劃槳,邊給我講了一個古代葉榆頭人沉寶的故事。 「這是真的嗎?」我問他。 「前輩老人傳講下來的,哪會有假!」他在黑暗中目光炯炯,一本正經地說。 他說起了興致,把這個故事一五一十他講給我聽。據說兩千多年前,大漢皇帝還在位時,住在這兒的一位頭人從南方化外之地得到一批稀世珍寶,滿滿載了一船帶回去。誰知忽然風浪大作,幾乎船沉人亡,為了平息風波,他親手把許多寶貝投入湖心,這才逃脫了厄運。 「有證據嗎?」我對這個故事產生了興趣。 「要多,可沒有。」老人說,「咱們村裡的老輩有一次福至心靈,撒網撈起了一個古裡古怪的細脖子銅瓶,周身長滿了鏽。據說這就是當年那位老祖宗平定風波,拋下水的一件寶物。」 「能讓我看一下嗎?」我問。 「你來晚了,」老人說,「前不久有一個外鄉人,說是專門考古的,已經把它帶走了。」 「這個人什麼長相?」我的心裡產生了一個朦朧的預感,趕忙問他。 在黑暗裡,老人蹙眉想了一下,緩緩地回答:「高瘦的個子,戴眼鏡,說話平聲靜氣,有條有理的,像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他慢吞吞地邊想邊說,逐漸勾繪出一個我十分熟悉的人物形象。 我的心怦怦狂跳著,忙不迭地從懷裡掏出曹仲安的照片,遞給他觀看。問他:「是這個人嗎?」 老人放下手中的槳接過照片,任憑小船在水上隨意飄蕩,在月光下眯起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放下照片毫不猶豫地點頭說:「沒有錯,就是他。」 我的頭腦中一片混亂,無法理出頭緒。 曹仲安忽然在洱海出現,打亂了我的思路。看來他似乎仍舊身在現世,並未隱入歷史煙塵。鄧都古墓事件是一個例外,也許別有原因,暫時還未探明吧。 我感到十分矛盾,盡力不想鄧都古墓裡的那個編碼貝幣,心中叨念道:「他沒有鑽進歷史就好!只要他還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有辦法找到他。」 我安慰了自己,告別送我過湖的白族老人南下,穿過幾座大山和幾條湍急的山間河流,到達古哀牢國①所在的一個山中壩子。 這裡地處中國邊睡,再往前走就是古撣國、迪摩縷波②等化外之地了。由於自古以來它的位置就很重要,漢朝平定西南夷後,在這裡設置了永昌郡,發展海外貿易,是溝通內外的一個重要城鎮。 常有國外客商來往,曹仲安如要出國或是研究古代歷史,這裡是必經之地。 ①漢代的哀牢國,在今雲南保山地區。 ②撣國在滇緬邊境至緬甸北部一帶,迦摩縷波即今印度東北部的阿薩姆邦。 時光流轉兩千多年,如古書所說那樣,以「穿鼻簷耳」①為時髦的古哀牢習俗已不存在了,這裡變成了一座現代化的小城,建築格式煥然一新。城市不大,我很快就走訪了海關、車站、派出所和大、小旅館,卻查不出曹仲安的行蹤。 ①《後漢書·哀牢夷傳》,「哀牢人皆穿鼻儋耳。」即以金屬鼻環和耳環為裝飾品。 這可怪了,難道渡我過湖的白族老人看花了眼,曹仲安仍舊隱藏在歷史的迷霧中,根本就沒有回返現實世界? 一本境外流入的書印證了我的猜測。 為了尋訪曹仲安的蹤跡,我步入集市,和來自四面八方的海外客商攀談,試圖從他們的口中得到一點消息。 當我走過一個書攤,忽然有一本新書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是一本外國書,封面端端正正寫著幾個古體梵文字:《戒日王見東土異人記》。 我知道,戒日王是古印度羯若鞠闍國國王,在位期間統一北印度,國勢昌隆,文化鼎盛,與唐太宗並為同時代喜馬拉雅雪山南北兩大英明君主。他虔信佛教,廣築寺院,玄類赴印取經時,曾受到他的接見,《大唐西域記》裡寫有這段史實。卻不知道除了唐僧玄類,他還見了別的「東土異人」。好奇心促使我拿起這本書仔細翻看。 不著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剛翻開第一頁,就瞧見書中有這樣一段不可思議的對話: ……戒日王見大唐聖僧玄奘後,有東土異人過迦摩縷波國來朝。王問:「客從何方來,將有何求於敝邦?」 客曰:「來自中國□□大學,欲來此研究古中印交通史。」 王問:「中國豈非大唐乎?前有聖僧度西北雪山而來,客何從東北入境?」 客曰:「大唐乃中國古時朝代,經宋、元、明、清以及民國至今,已垂1300餘年矣。昔人皆以為唐僧取經為中印交通正道,殊不知從中國西南滇、蜀,早有別道相通。昔張賽至大夏,得鄧竹、蜀布①,即經此道溝通也。即以輸入印度、波斯、埃及、羅馬之中國絲綢而言,亦最早循此道轉運而來。愚以為此乃南方絲路,遠早于傳統稱道的北方絲路。然而其間或黯然不明,以致大王不察。此愚所欲藉大王鼎力相助,極思研究探明者也。」 王聞言大驚,起座執客手問:「客果是何人,可留尊名以昭世乎?」 客乃從懷中探出一方白紙,韌如革。上書其姓名與職銜,乃考古學教授□□安也。 戒日王時代,豈有宋、無、明、清、民國和大學教授的觀念? 毫無疑問,這個「東土異人」是一個現代人,他的名字叫做什麼「安」,十有八九就是曹仲安了。我對這本書產生了興趣,接著往下讀下去。往後書中敘述這個「東土異人」說服了戒日王,使他相信中印之間早有捷徑相通,不必繞道中亞腹地,冒千里沙磧、萬切雪山而來。在戒日王幫助下,他考察了印度全境,收集了許多散佈民間的中國絲綢、瓷器和其他文物,證實這條神秘的南方絲路的確存在。這個「東上異人」辭謝了戒日王,跨上一個金光燦爛的「神龍」,忽然騰空隱身不見。 ①大夏,今阿富汗北部。張春在此見經身毒(印度)轉運來的西蜀鄧竹、蜀布,事見《史記》。 這真是一本亙古未見的奇書。我問書攤的主人:「這本書是從哪兒來的?」 他告訴我:「這是在印度新發現的一本戒日王的故事,和從前的歷史大不相同,轟動了整個印度,已經再版發行上百萬冊了。」 是啊,我的心也轟動了,這本書向我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曹仲安已經到達印度,說明他這次神秘考察的目的,是為了探明南方絲路。只是我還有些不解,打從霧中山開始,和他有關聯的事情,全都是漢代歷史。怎麼一下子跳了好幾百年,竟和與玄類同時代的戒日王見了面?他用了什麼法術,時而漢,時而唐,一會兒進入歷史,一會兒又從歷史裡鑽出來?真是神龍不見首尾,在歷史煙雲中隨意出沒,實在太神奇了! 印度,在我的眼前展現了,偌大的南亞文明古國,處處有佛塔、古堡,處處有摩崖石窟、回廊壁畫。仿佛這個熱帶陽光照耀下的國度,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歷史文物。數不清的古跡,幾千年的時間層次,無處不有曹仲安遁形隱身之所,給我的尋找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惑。 我沿著那本奇書所指示的線索,從密林遮掩的迎摩縷波山谷入境,橫過印度北方大地,直奔戒日王昔日的王都曲女城,追尋曹仲安留下的痕跡。 我邊走邊向著那些神秘的異國建築和雕像群大聲呼喚:「喂,朋友,回來吧!」我深深知道曹仲安嗜古成癖,擔心他勤於研究以致忘歸,不再重返故土。我曾聽說過,這個充滿了神話和魔法的國度,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害怕他在時間旅行途中,受到邪惡的蠱惑,誤墜歷史陷阱,或是被毒蛇猛獸傷害,永遠葬身在歷史的灰塵裡。可是,重重疊疊的時間牆壁屏障了我的聲音。從歷史深處,沒有傳出任何回應。 曲女城沒有他的消息,也許他早就辭別戒日王,遠走別的地方了吧!我失去了線索,只好漫無目的地在印度大地上到處尋找。 有一天,我來到一個陌生地方,在一株不知幾多歲月的大榕樹下,迎面瞥見一個額頭佈滿皺紋的老托缽僧,腳邊放著一盂清水,紋絲不動地盤腿靠坐在樹邊,仿佛自身就是這株盤根錯節、周身纏掛滿了藤蘿的大樹的一部分。眼前的一派大好風光,嚶嚶鳥語,息息花香,他卻毫不動情,雙眼木然地注視著一切,似乎想透過這些形形色色的物象,一直看到遠處和更遠處的無數存在和不存在的東西。 我想起了古印度的一則諺語:「托缽僧屬現在,也屬過去和未來。」眼前這個面容冷漠的老托缽僧和他身後的大樹一樣,都說不清有多大年紀,曾有過什麼興衰榮枯的經歷,不知他是否可以為我指點迷津,幫助我達到目的。 我打定了主意,移步走過去,虔誠地向他問詢。 「你是誰?」他的目光從深不可測的遠處轉回來,直盯盯地注視著我的面孔。 我說明了自己的身份。 「噢,遠方來的朋友,你有什麼要求?」他問我。 我說了來意,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這樣的事,《黑天》和《往世書》①裡都沒有提起過,只有燃燈古佛②備悉一切。」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說,「不過,三世③來往是常有的事。我剛從南印度來,參見佛涅槃處,得知往古仙艖失而複來。或許這就是神佛出世後,重新人世的一個證據。」 ①《黑天》和《往世書》,都是印度的古代神話傳說故事集。 ②燃燈佛,梵名提和竭羅,是佛教傳說中的「過去佛」。 ③三世是佛教名詞,即過去、現在、未來的總稱。 從他的談話裡,我知道他剛從釋迦牟尼佛涅槃處朝拜歸來。他沿途托缽募化,不遠千里趕到那裡,為的是參加一年一度的釋迦牟尼佛涅槃日盛會。 想不到正當八方僧眾齊集,欲舉法事的前夜,忽然東北方一道金光飛來,照耀萬眾無法睜目,紛紛俯伏在地,口誦經文祈求神佛保佑。待到金光熄滅後,有大膽僧人趨前觀看,瞧見一隻龍形仙艖端端正正落在地面,朦朧中似有一個人影跨坐其上。 這位老托缽僧博識群書,認出是兩千多年前由此騰空飛逝的一隻仙艖。大眾正待上前參見,眼前金光一閃,仙艖忽然不見,眾人無不稱奇。 「你怎麼知道這只仙艖的往事?」我禁不住心跳氣急,連忙問他。 「我早知你會提這個問題。」老托缽僧眼睛裡微微露出一絲笑意,點了點頭,不慌不忙對我講述了經歷。 原來,他為了研究釋迦牟尼佛的生平,每年都要沿著佛跡,到佛誕生、成道的涅槃處參拜,尋訪遺跡仙蹤。時間既久,逐漸明白許多人所不知的秘聞,備悉釋迦牟尼佛的生平史實。 他研究佛史,發現佛涅槃時有一段史料記載不清。傳說釋迦牟尼佛帶領弟子走到拘屍城郊時患了重病,側臥在兩棵娑羅樹間的繩床上痛苦呻吟,自知將要離開人世。弟子們守候在繩床邊悽惶哭泣,祈求上天為佛延年轉死為生,那天夜晚,有一個名叫須跋陀羅的婆羅門學者想來看望釋迦牟尼佛,受到弟子阿難陀阻攔。 佛吩咐須跋陀羅上前,附在耳邊向他說法,言畢就瞑目。於是,須跋陀羅就成了佛的最後的弟子。 值得注意的是,須跋陀羅隨同眾弟子火化佛身後,就轉頭悄然離去,未曾與別人交談一句,誰也不知釋迦牟尼佛留給他的遺言是什麼。 老托缽僧對須跋陀羅的行蹤產生了興趣,起誓要查明他的下落,追尋釋迦牟尼佛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內容。可是有關須跋陀羅的記載不多,他本身就是一個謎。 經過許多寒暑的不懈努力,老托缽僧走遍了北方雪山裡的荒嶺深谷,南方陽光下的密林綠野,終於弄清了須跋陀羅的歷史。得知他皈依佛門後,遁入深山閉門修煉,時常夜半起身秘密觀察天象,似是期待天空某種神跡降臨。不幸的是,他終生守候一無所獲,只好臨終時傳言給身邊的弟子,繼承他的事業。遺憾的是,他最後給弟子留下什麼話,也沒有片言隻字的記載,成為佛門中的一個秘密。 最後,他的傳缽弟子移至釋迦牟尼佛涅果處結廬居住,終於在一個星月俱朗的夜晚,盼到一個奇跡。天空中金光閃亮,一個身披金屬衣甲不露面容的神人,乘坐龍形仙艖翩然而降,將仙艖交付與他,又轉身登上另一接應的仙艖飛去。幾天後,須跋陀羅的傳缽弟子叩辭了釋迦牟尼佛的舍利靈塔①,乘坐仙磋向東北天外飛去。以後曾數度返回參拜佛涅槃處,向當年拴繫繩床的娑羅靈樹稟告,似乎想向已逝的釋迦牟尼佛訴說什麼秘密事情。可惜他最後一次飛去後就不知所終,無法知悉他緘口不言的秘密。老托缽僧猜想,他和須跋陀羅的行動,肯定和釋迦牟尼佛的臨終遺言有關。 ①指貯存佛骨的塔墓。 探索釋迦牟尼佛遺言的線索中斷了。但是,老托缽僧深深相信,水流有痕,風過留跡。如此一件大事,歷經須跋陀羅師徒兩代人,不可能在凡間不留下半點痕跡。他把研究重點集中在須跋陀羅的傳缽弟子的草廬舊址,掘地三尺,終於獲得一個密封石函,內貯一方絲綢,上繪一隻龍形仙艖和異地山景。由此他認識了仙艖外貌,並且推算出它失蹤的年月,一五一十告訴給我聽。 「這是真的嗎?」我已經預感到一個結果,忙不迭地問他。 「是的。」他微微點了點頭,伸出枯槁的手指,從懷裡掏摸出一方殘破不全的絲綢遞給我。我雙手接過來,立刻就認出了綢面繪畫的圖形。 霧中山!一點不錯,這幅古綢上畫的確是中國霧中山的山景。 惟一和我所見不同的,是停放在山頂巨石邊的一隻龍形仙艖。 一切都明白了,霧中山,飛來佛,神秘的仙艘,失蹤的曹仲安…… 不消說,當然還包括釋迦牟尼佛臨終的遺言。 我不再苦苦尋找曹仲安了。很快就再也沒有繼續尋找的必要。 幾天後,我在新德裡的街邊買了一張剛出版的當地晨報。在還散發出濃郁油墨香味的報紙上,頭版頭條刊登了一條快訊:《中國考古學家曹仲安訪古歸來,揭示亞洲南方絲路之謎》。 這個消息來自美國中西部。曹仲安駕駛一隻龍形飛行器,降落在一個著名的大學校園內的草坪上,出席在那裡舉行的國際東方考古學術會議。 在來自五大洲的考古學家和記者們的面前,他宣讀了自己的論文。他指出起始于中國成都,經雲南、緬甸、印度西行的南方絲路,是溝通中西文化、經濟最古老的通道。不僅中國人曾沿著這條古道,把邛竹、蜀布、絲綢、瓷器等商品帶到西方,西土各國也有人由此來過中國。 曹仲安得悉霧中山頂有一處石刻與此有關,隻身進山尋訪,果真發現一個題名《飛來佛記》的篆文刻記。記錄釋伽牟尼佛涅槃時,曾秘密囑咐弟子來此勘察,擇址建寺弘揚佛法。他據此推論,當時已有印度人到達中國西蜀地區,曾向釋迦牟尼佛通報消息。說明中國是東土大國,人群眾多,文明昌盛,應該派人前往宣揚佛法。他認為,首次應邀來中國建寺講經的印度高僧攝摩騰、竺法蘭,不顧佛事繁忙,急匆匆從洛陽趕到霧中山,就是秉承佛祖臨終遺言,試圖在南方絲路的起點建立佛寺的一項活動。 在霧中山頂,他意外地發現了一隻結構精巧的飛行器,不知用什麼合金材料製成,歷經無數歲月仍舊周身金光燦爛毫未朽壞。 他仔細觀察,方知這是一個全憑意念操縱,可以出入任何時空領域的先進航天工具。顯然就是石刻中所雲的「仙艖」,從印度來此的「飛來佛」必定就是乘坐它來的。 從工藝水平考察,曹仲安認為這只「仙艖」不可能是人間產物。 很可能遠古的南方絲路,也引起了當時到地球訪問的外星人的注意。他們察覺這條綿亙萬里的古道,聯繫著地球上最燦爛的一個文明地區,對此加強觀察研究。當他們考察完畢返回母星時,把一隻龍形時空飛行器贈送給南亞大陸的佛教徒,希望他們用最迅捷的辦法,到南方絲路起始的地方去訪問。 曹仲安十分高興,決意乘坐這只奇怪的「仙艖」邀游時空,深入考察神秘的南方絲路。 他順利進入兩千多年前的西漢時期,在南方絲路的第一站,會見了一位邛都夷的部族首領。豪爽的鄧都夷首領向他展示了許多來自西南徼外的寶物。曹仲安認出了,其中有的白色貝幣,是用產於印度洋的熱帶海貝製成的。他親手給這些貝幣編了號,帶走了幾個作為憑證。 接著,他在雲南大理返回現世。從一個老漁民的口中,瞭解到古時的一次沉寶平息風浪的事件。他從老漁民的手中借了一個撈獲的銅瓶,返回出事時代,向當事人印證了此事,取得幾件寶物,作為南方絲路存在的又一個證明。 他在沿途出入歷史,還收集了許多證物。後來調整時間層次,飛往古印度曲女城,會見了慕名已久的戒日王。他向戒日王詳細介紹了自己的研究計劃,戒日王不覺耳目一新,大為振奮,傳令屬下協助曹仲安工作,並且計劃遣使通過山牆林莽,沿南方絲路東行,拜會大唐天子,發展中印兩國的文化、貿易關係。在戒日王的幫助下,曹仲安獲得許多珍貴史料,滿載而歸。 最後,他沿著這只「仙艖」兩千多年前的航線,徑直飛往釋迦牟尼佛涅槃的拘屍城。在娑羅樹間的繩床邊,親自詢問臨終的釋迦牟尼佛,證實後者的確知悉東北天外的中國,有人向他報告了霧中山的情況。獲得證實後,又飛回現代,目睹佛門弟子齊集聖地,準備舉行涅槃日大會的情形。 他本來打算在那裡,對朝著「仙艖」走來的一個老托缽僧說幾句話,言明所知的事實。可是眼見眾多僧人四面擁來,情知一旦接觸便無法立時脫身,國際東方考古學術會議即將開始,只好立即起身飛往美國中西部。 曹仲安在大會上展示了許多直接采自古代的南方絲路文物,播放了他和戒日王談話的錄音帶和許多現場錄像,使到會者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一致認為這是20世紀末葉,世界考古學上最偉大的發現。它結束了古典考古學時代,在新的世紀即將來臨的門坎上,開創了人類直接進入歷史考古的新篇章,不消說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曹仲安,成為了這場考古科學創新的帶頭人。 由於他的重要發現,新大陸許多學府竟相發出邀請,約請他前往講學。有人敦促他在美國定居,甚至期望他改換國籍。可是曹仲安卻像往常那樣沉著冷靜地回答:「不,我的事業不能離開中國歷史和中國土地。新大陸的生活環境和研究條件雖然很好,但是這裡卻缺乏巴蜀音響,夜郎氣息,大理湖光,昌都山色,沒有藏、彝、苗、傣各族人民的身影和純樸歌聲。一個中國西南民族原始文化考古專家,怎能長期離開那樣豐富多彩的生活環境?我是開放在中國西南山野的一朵小花,如果把我採摘放進花瓶裡,離開生長的土壤,我決不會永駐芬芳,遲早會在瓶中枯萎。」 他最後大聲宣稱:「更重要的,我是東方一個偉大民族的傳人。 我是中國人,我永遠熱愛親愛的祖國。我,一定要回中國。」 我久久注視著他在報紙上的照片。他,容顏依然,心跡依然。 噢,朋友,我瞭解你,雖然此時咫尺天涯,暫時無緣重逢。然而我深深相信,你決不會食言,必定會返回故上。在南方絲路起始的地方,宣讀你的震撼世界的研究論文。 曹仲安,我期待著你…… ------------------ 學達書庫xuod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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