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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她曖昧地眨眨眼,把一隻塗了紅趾甲的腳蹺到我膝蓋前面三寸的地方。四十歲的女人塗紅趾甲本身就不正常。或者,也許她五十歲? 無論如何,你得忍受。自從寫作這門手藝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發展到象今天這麼「個人化」,你就註定要忍受,小夥子。 「我一直想認識一個寫故事床劇本的人,據說你們無所不能。」她半奉承半打趣地說。 我老實地回答她:「不,我們也要受很多條件的制約。」 「我指的是寫劇本……」 「我正是在說劇本的事。」我打斷她。 她驚訝地抬起眉毛:「那麼,我的劇本是不能通過的?」 「不,」我儘量耐心地解釋,「您的劇本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只是我從來沒有寫過這樣的東西,它有些……獨特。」 「獨特?」她委屈地說,「它與眾不同!超群拔俗!」 「是的,我是想說它基本上沒有一點與我們的生活相似的地方。」 她笑了,用目光和紅趾甲逼過來:「我們的生活!誰說故事床劇本必須與生活相似?我們需要故事床,這本質上就是一種要超脫現實的欲望。你懂得潛意識嗎?我們需要在那裡實現最隱秘、最晦澀難言的夢想!其實你是想說我的構思太荒唐了吧?」 「不!」我不能得罪顧客,「我見過更荒唐的構想:一個局域信息處理員想把所有人的大腦象洗襪子那樣洗一遍。他最後還是在故事床上得到了滿足。」 她籲了口氣:「我的構思起碼沒有這麼強的侵犯性。」 「對,所以我說它多半會通過。咱們再來理一遍好嗎?」我瞧瞧她的藍眉毛,「您,您希望拯救那個世界。」 「不,不是我希望。我是被迫的!」她急切地更正,「一陣流星雨把我從天空中擊落!那是痛苦的降臨,我墜入一個蠻荒、無知的世界裡。那裡全是滿含敵意的野人。你要設身處地,一定要設身處地。把我的絕望和捨身飼虎的激情寫得淋漓盡致。畢竟在故事床上的經歷要依靠你的筆才能更具體生動。」 「好,好。你是被迫降落在那裡。命運真不公平,對嗎?」 「好極了!」她擊節稱賞,「這一點非常重要,而且正是我想暗示出來的。怪不得他們向我推薦你。命運是不公的,但我沒有怨天尤人。我既然落在了那裡, 就要拯救那裡的罪人們,把他們從蒙昧、無恥和貪婪中解救出來!你要寫得精彩些,一定要精彩。」 「精彩我有的是,」我趁機說,「只要值得……」 「錢不成問題,」她立刻保證,「我知道你們的劇本是物有所值。」 「那麼,中間的過程?你拯救世界用了多久?」 「越久越好。」她脫口而出,但馬上覺得太唐突了,「我是說,在情節允許的前提下,我的經歷應該盡可能地豐富。懂嗎?盡可能地豐富!——什麼都要經受一些。」 「有些顧客說得相當具體,您是不是……」 「具體?我需要的就是你的想像力。你們應該有虛構的天才!況且這是有垘本的呀。我聽說故事床的資料庫裡存有古往今來的典籍,《聖經》總是有的吧。我的劇本就以它作為邏輯線索。反正我最終會拯救那些愚蠢的人!不惜代價!當然,在這之前我要四處奔走呼號、演說、治病、顯示奇跡;我要被誤解、被驅逐、 被拘禁,遭到眾人唾駡、受酷刑……」 「酷刑?」我的眼光都顫了。 「當然不能是太『酷』的。不要傷殘肢體……我經歷了這一切,終於把那整個世界的人感召過來,他們全都匍匐在我腳下,頂禮膜拜……」 她臉上露出迷人的光彩,眼睛堅定而憧憬地望向前方。那神態我只在一幅題為《貞德》的古畫上看到過。誰娶了這女人可真夠受的。 「為難嗎?」她說。 「頂禮膜拜嗎?不,一點都不難。反正那些都不是真人。」我說,「讓我再看看你帶來的那幅畫。」 「在這兒。」 她自己拿來了一張幻想畫,我已看過一遍,現在又細細審視。 這畫上有不少線索,關於她自己的。她提到了「潛意識」,那麼就來瞧瞧潛意識吧。 那都是什麼?破碎的翅膀——受損的天才、被壓抑的飛翔渴望;精緻的衣裙——表明這個人在生活情趣方面有著內在的奢靡傾向;頸間的鎖鏈和身上的血跡——受虐換來的自憐和狂喜;赤足——自命不凡。 但黃道十二宮的大圓環又代表什麼?對星座的神秘主義偏好嗎?她已經四十或五十歲了。 「要獨特,」她兀自在喋喋不休,「尤其是心理上!從我說的構想和這幅畫上你應該受到了不少暗示。你懂心理嗎?我不是指後信息時代的這些頹廢的東西; 我個人更喜歡古典心理學家。也許你知道弗洛伊德?深通人性!富於激情!他是個惡作劇的老頑童和非凡的建築大師。給我們留下多少絕妙的東西!」 荒唐的女人,她到底渴望著什麼?冰冷的鋼筋穿過柔軟的肉體?我總覺得這一切有些虛假,可又說不清假在哪裡。 「我沒有太為難你吧?」她急切地閃著白牙齒說。 我說:「不,沒有,這都可以辦到。」 「那我就只等著上故事床的通知了?你真行!」 「我還沒說完,」我接道,「我只管寫劇本,然後把它交給故事床管理處。他們會讓專人審查,看看有沒有不妥之處。」 「可您剛剛說過,我的構想沒什麼問題?」 「不是情節方面,而是邏輯方面。您知道很多劇本都有一個『隱含前提』,有時候我們甚至找不到這個前提。」 她露出茫然的神情:「你別說這些術語,好麼?什麼是『隱含前提』?」 「它是一個劇本的暗藏的邏輯規則。要找出『隱含前提』則必須有豐富的知識。舉個例子吧:你知道高速公路嗎?」 「那種原始的東西!」她揮手說。 「上次有個人對它著了迷——對它的擁擠、事故、嘈雜和它象徵的一切。他要求寫一個劇本,在劇本中,他是某大城市的設計師,城中的高速公路事故多得驚人,而他——他本是個無所事事的小遺產繼承人,在劇本中可是大顯身手——他 通過計算,發現了高速公路上每兩輛車之間的最佳距離:七米。順便說說,他真是計算過的,反正他整天呆在家裡百無聊賴。於是他希望在故事床上享受到一個解決了城市裡最難的課題的設計師應該得到的一切——榮譽、名聲、利益、女人的秋波,等等。」 她聽得著了迷:「他成功了?」 「沒有。劇本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寫了,但我們沒有發現那個『隱含前提』。當故事進行到與『隱含前提』相抵觸的時候,情節將按照原有的邏輯規則發展,而劇本則被自動廢棄了。」 「多可惜!他是經過計算的呀!我對腦力勞動者向來很敬重。那麼,那個『隱含前提』究竟是什麼?」 每次講這個故事,我都能從顧客的專注目光中得到很大滿足。我說:「當時的交通狀況、法規、科技水平和人的思維方式一起構成了那個『隱含前提』。本來他以為計算出『七米』這個最佳距離,就可以一勞永逸,解決高速公路的事故問題。但後來發現,兩車之間根本不可能保持七米的距離!因為一旦這個距離出現了,就會有另一輛車從後邊或旁邊插進來。也就是說,那些開車的人不會自覺地保持這『七米』的距離!這就是那個『隱含前提』,他的計劃失敗了。」 女人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說:「你的意思是,我那個構想中也有『隱含前提』?」 「也許有,也許沒有。你不是要用什麼《聖經》作邏輯線索嗎?也許那裡面沒有『隱含前提』,就算有,也可能根本不影響你的故事。這都要等故事床管理處的專人審定之後才能清楚。」 「那我要回家等了?」她有些不安。 「看來您只有等一等。」 在聲音合成器裡,她的嗓音變得柔和了一些。她是專門向我道謝的。「他們說劇本沒問題,可以去了。」 「那麼祝您愉快啦。」我說。 「您能來我家一趟麼?我兒子希望見見『寫劇本的人』。」 她居然有兒子?她這種女人! 這真是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事。所以我很快就換上了出外訪友時才穿的好衣服, 然後打開我客廳牆角的出入口,鑽進個人流線箱裡。 流線箱往下一墜,沉進了充滿透明液體的傳輸管。速度適中,我不喜歡太快。兩旁擦身而過的路人有的向我招招手,有的視如不見。我讚賞這種魚一般的旅行方式:在寂靜中奔向各自的目標,雖然能以目光交流,卻又享受著孤獨。 流線箱到了目的地——她家所在的社區,我往導向標台裡輸入了具體地址,流線箱被引入一條更小更靜的管道。一排排的住宅結構從旁邊掠過,速度漸漸慢下來。管道分枝把我引進了她的客廳出入口。 她是個有錢人。停放流線箱的液艙明亮寬敞,裡面至少有三個箱。 她跟一位英俊的年輕人正在客廳裡。我打了招呼後就對那年輕人說:「您母親說,您要見見我,真是太客氣了。」 年輕人刮得光光的臉上露出尷尬、惱怒的神態。她卻格格笑著說:「我兒子還在他的書房裡,現在就去叫他。這是我的丈夫,你們倆可以談談。」 「丈夫」!蠢貨。在女人離開客廳的幾分鐘裡,氣氛冷淡而壓抑。「丈夫」輕輕咳著,眼睛正視前方,研究著木壁板上的一片雕花。 蠢貨。 女人帶著她兒子進來了。這是一個真正的少年,溫雅柔順。他的淺綠色絲綢襯衣和衣領中露出的柔軟的脖子很令我驚訝。他有一雙白皙整潔的手。 兒子坐在沙發裡,偷偷看我。眼睛象羚羊一樣,讓你不知說什麼話才好。他相當沉默,敏感、神經質。 「房子多漂亮。」我向周圍打量著。 「是我的。」這是「兒子」在說話,我吃了一驚。 女人笑道:「他爸爸留給他的,這一切。但他還是個小糊塗蟲呢,才十九歲。」 少年眼裡散發著懶散茫然的光霧,他顯然沒有聽見別人說話。 「你手裡拿的什麼?」我問。 他舉起手中的東西,那是一本書,《空中的大十字》。現在還有人看紙印的書,很稀奇。 「我很想知道……你的劇本寫得好嗎?」他突然問。 他媽媽連忙說:「你問得太失禮了!」她對我解釋,「他沒有跟別人交往的經驗,他不喜歡出門,連自己的事也都要我去做。大好年華浪費在無聊的閱讀和繪畫裡面。」 她的嚴厲的話讓我吃驚。少年也睜大眼睛望著她,繼而,他微笑了,對我溫和地說:「我媽媽有病,我遲早要拯救她。」 「沒有人需要你的拯救。」她說,「現在人也見過啦,你去畫你的畫吧。」 少年聽著她的責怪,看著她嚴峻的神色,很溫柔地笑笑,走了。 「從來都是這樣,必須嚴厲才行。」她說,「不然他不舒服。」 舒服?我對這個詞感到迷惑。 她突然又緊張起來,向她丈夫靠近,說:「親愛的,我很擔心!故事床真的那麼好嗎?他們都說這有必要。但我想,事到臨頭我又害怕了!」 丈夫搖搖頭,樣子非常堅決。 我安慰她:「沒有嘗試過的事情,確實讓人緊張。可是故事床真的很有趣。值得一試。」 「死過人嗎?」她瞪著眼睛問。 她這麼問可真怪,我說:「沒有。從理論上講也不會死人,最壞的情況,如果可能的話,是失去自我意識。」 「多可怕!」她打著抖,「能後悔嗎?我是說,得到通知以後,可以不去嗎?」 「這當然完全由您自己作主。」 她立刻說:「我想還是試試吧?嗯?」 丈夫點點頭。 天知道為什麼,我會對這個劇本念念不忘,連續想了兩天。故事床管理處沒有找到劇本中的「隱含前提」的事情是發生過的,而且經常發生。那麼,也許這個劇本裡有一個「隱含前提」? 我向城市資料中心詢問:「有沒有《聖經》?我想看看。」 「哪一本?」那邊說,「我們有七本《聖經》。」 「都是些什麼?」 「有控制論《聖經》、後信息時代寓言的《聖經》、太空基督教《聖經》,還有《舊約全書》、《新約全書》……」 我沒等他說完,就說:「我全要,給我發過來吧。」 所以,一小時後,我坐在書房的音樂椅裡,搖晃著,直接從大腦閱讀中樞輸入的信息裡尋找著需要的字句。 關於拯救世界,關於長翅膀的人,關於崇拜……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音樂椅上是很容易喪失時間概念的——《新約全書》讀了一半的時候,我猛醒過來。 該死的,這就是那個「隱含前提」! 接著,我的大腦象水晶一樣透明了。我想起那天在女人家裡看到聽到的一切:綠色絲綢襯衣、白皙柔軟的頸項、迷亂的眼神、《大十字》、「我要拯救她」…… 我馬上跳出了溫存風雅的音樂椅,與故事床管理處聯繫。 「第A-1089號劇本什麼時候上演?」 「已經上演了。剛才。」 「什麼!人已經上床了?」 「一小時前就上床了。」 真混帳!瘋狂的女人。已經開演的劇本是無法中斷的。除非你敢冒使床上的演劇人變成白癡的危險。 所以我又鑽進了流線箱裡。雖然高速使我頭暈噁心,但我還是用最快速度趕到了故事床管理處。 果然不出所料,躺在床上的是他,那個少年人。可憐的小傢伙,我一開始就覺得你媽媽的表演很虛假,因為她說那些話完全是為了使我產生錯覺。實際上,這個劇本是她為你準備的,那幅畫也是你自己畫的。而你想見一見我,見見給你寫劇本的人。當你有可能在無意間洩露秘密時,你媽媽立刻用嚴厲的話語惹惱你,讓你閉嘴。 現在,少年昏睡在故事床上,臉上顯出不知是煩悶、滿足、迷茫還是愉悅的神情。他正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主演我寫的劇本。 我在「窺夢角」看了看他演得如何。這本來是違反規定的,一般顧客甚至不知道有這麼個東西。 小傢伙正演到高潮。劇情已遠遠脫離了我寫的內容,因為它的邏輯線索是《聖經》。 故事裡的天空十分灰暗,仿佛一張後面隱藏著危險的大幕;大片大片的黑雲壓得低低的,雲層裡孕育著不祥的雷電。 曠野上,人們舉著火把,好象要驅散什麼看不見的鬼物一般,呼喊著。長翅膀的女子被他們用鎖鏈牽著。她,或他——很遺憾,小傢伙,我知道了你是個異裝癖者——背上壓著巨大的黃道十二宮圓盤,艱難地向前方某處跋涉。人們向她吐口水,扔石頭。 我不再看了。得趕快行動。 沒錯,我想得完全正確,這就是那個「隱含前提」。在《聖經》的邏輯線索裡面,什麼樣的奇跡能使整個世界都皈依神的教化? 那就是耶穌基督的死而復活,是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受的苦。 或者在黃道十二宮的大圓環上。 而這個少年人一旦在劇情中被釘上了圓環,就不會象耶穌那樣復活了。等待他的結局是:失去自我意識、在醫院裡鋪著白單的床上睡過後半生。 我告訴管理員,我要臨時更改劇本,並且要趕快。不然等到他們把他或她帶到了各各他,就來不及了。 「各各他?那是什麼?」 我沾沾自喜地說:「古希伯來語,意思是『骷髏地』,你不知道嗎?」 然後我發瘋般地在劇本編輯器上輸入我的新情節: 神不應該選中「她」,世界的拯救者,耶穌基督難道會是個女人嗎?不,她只是個瘋子。 他們臭揍了她一頓,算你倒黴。後來,真的基督出現了,他們必須趕著去折磨他。長了破翅膀的女人嗎?這裡沒有馬戲團,你還是去一個不下流星雨的地方碰碰運氣吧。 我看著少年人蒼白、悲憤的臉,心裡有些愧疚。等一會兒他醒來,這愧疚會變成難堪的。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向他解釋。劇本變了,他沒有拯救那個世界。 我想該分三點跟他說: 第一,你必須小心提防你的媽媽和繼父; 第二,我們不能起訴他們兩個,因為沒有證據證明他們要謀殺你; 第三,關於我的酬金,我是不是應該退還……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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