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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死亡

作者:綠楊

  這是晚秋的一個黃昏,窗外細雨霏霏。我妻子宗國芳在醫院值夜班,我百無聊賴地靠在沙發上隨意翻開一本《腫瘤研究動態》。目錄中一篇文章的標準跳入了我的眼簾:「諧振電流治療腦幹腫瘤的探討」,作者林迪文。名字上印著一個黑框。
  林莉父親的論文終於發表了,而且是在曾經哺育過他那片土地上發表的。我合上書,思潮起伏,喜悅和悲愴一齊湧上心頭。淅瀝的雨聲把我推回到三年前那場可怕的噩夢裡。
  我在聖保羅大學醫學院畢業以後,行醫已有10年了。十年間我從死神手裡奪回過許多人的生命,然而我卻未能阻止一位摯友和一個敵手的極其可怕和奇怪的死亡。這齣悲劇原來是可以避免的,但它還是發生了。這個事件的陰影,至今仍常在夢魘中折磨著我創痛的心靈。
  三年前,我和宗國芳還在大洋彼岸的X城。我在蒙德雷特醫院擔任一個病區的負責醫師,宗國芳是我的助理大夫,也是我熱戀中的情人。病區裡還有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助理大夫,也即這篇論文作者的愛女林莉,她們相處極好,情同手足一般。
  我記得,我初次見到林莉的父親也是在一個淒涼秋日的黃昏,屋外下著大雨。
   

  我在哈頓脫路租了間單身寓所。這天晚飯後我扭開收音機,任意旋到一個電臺。揚聲器中沖出一陣陣古怪、沉重的音樂。這是當時十分流行的《黑色旋風交響曲》,一浪比一浪響的低沉旋律夾著尖銳刺耳的嘯叫使人感到毛骨悚然和窒息。我關掉收音機,這時雨聲更大了。
  屋外一陣輕柔的汽車刹車聲,跟著門鈴響了。我開了門,宗國芳帶著林莉和一位50多歲的男子走進來,又替他們撣掉身上的雨珠。大家坐定之後國芳向我介紹了那位老人。「劍,這是林莉的爸爸,林迪文博士。」
  這是位高高清瘦的老者,滿頭白髮和從容的舉止給人一種十分莊重的感覺。國芳開門見山地說明了客人的來意。「林博士遇到一件為難的事,想找個可靠的朋友商議一下。林大夫推薦找你,我想也可以,就帶他們來了。」
  我把眼睛轉向林迪文,「林博士,我能給你幫什麼忙嗎?」
  他微笑著沉吟一下,考慮著從哪兒說起。「黎大夫,我以前是搞神經外科的。你想必知道,腦幹腫瘤是很難切除的,因為位置太深、鄰近又有許多重要的神經核,手術刀是極難深入進去的。」
  我當然懂得在這個「禁區」動刀子的困難。博士繼續說,「後來,我致力於研究一種不需用刀,甚至不必打開顱腔的摘除腫瘤方法。現在動物實驗階段已經完成,看來這方法是成功的。下一步便是在臨床實踐中來進一步檢證了。這工作至少得好幾年,但是我老了,我想落葉歸根,回到生養我的那處故土上,在那兒繼續我未完成的研究。今年夏天我已向M國當局提出申請,半個月前已獲得了批准,打算下月初就動身。沒想到昨天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林迪文的研究工作我早聽說過一些梗概,但不詳細。我沒插話,由他說下去:「昨天下午有兩個中年人來我家,看不出是什麼國籍和身份。一個人在房裡傲慢地到處看看,還拉開兩個抽屜翻了翻,然後拖把椅子坐在房門口。另一個人客客氣氣地問我是不是打算要回中國大陸,『林博士,你的諧振電流研究已到最後階段了,為什麼半途而廢呢?』」
  「我說,『回國後我會繼續完成研究的。』並問他們是什麼人。」
  「他不回答,顧自說:『你的國家不具備供你完成研究的條件,在那裡你將碌碌無為,這未免太可惜了。林博士,我提個合作建議。』他將一張支票放在桌上,『我代表一個強大的國家,我們非常尊重有才幹的科學人才。你不要回國了,在這兒繼續幹不去,或者帶著你的女兒到我們國家去。在那兒你會有最好的實驗室和極其優厚的待遇。這張支票只是個開端,表示我們的誠意。你還有什麼要求不妨直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說,『不,先生。我的決心已定,不能接受你的建議。』」
  「那人收斂了笑容,陰沉著臉踱到一座站鐘跟前一把扯下了鐘擺。他一面端詳著一面說,『林博士,不妨告訴你,我們對你的研究很感興趣,這幾年你一直在我們的關懷之中,注視著你的人身安全。往後,你也絲毫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假如你同意和我們合作的話。』」
  「當時我氣忿極了,我大聲說:『先生,請你注意,我是中國國籍的人,我的國家有使節在M國的土地上!』」
  「他笑笑,『M國不會對這種小事大驚小怪的,也給不了你什麼幫助。如果我們談不好,往後會有什麼事情我就不用說了。你再考慮一下吧,博士。』」
  「他們走後我反復考慮了很久。我回國的決心是不會改變的,但看來他們顯然也不是空言恫嚇,很可能會弄出什麼麻煩事來。」
  我說,「是的,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進退兩難,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考慮了一下,決定先把一些細節弄清楚,「林博士,你研究的情況可以告訴我嗎?」
  「完全可以。黎大夫,你是學醫的,很容易瞭解我的研究。你知道,腦細胞在代謝過程中必須伴有電子的傳遞,這就是腦電流。腦電很微弱,電壓不到0.1毫伏,但儀器還是可以把它測出來,並按電壓高低、極性方向和向量描成一幅對應的曲線。」
  這種腦電圖我自然熟悉,而且常用於腦病的檢查診斷。我沒說話,靜聽他說下去。
  「正常的腦電曲線是有一定規律的,這我們都很熟知了。但是腫瘤細胞的代謝和正常腦細胞不同,描出的曲線也不一樣。我就設想,能不能用一股極性相反的電流去擾亂腫瘤細胞的代謝,使它死亡。」
  「這在理論上是完全可能的,製造這種反相電流的機器大概也不複雜。但是我想,問題在於這股電流是沒有選擇力的,在摧毀腫瘤的同時,也會傷害大腦的其他部分。」
  「對極了。我研究的關鍵要點便是找到一種辦法,使輸入腦中的功率集中到腫瘤上。原理也很簡單:腦幹和周圍組織之間有一個薄薄的空隙,這實際上相當於一個電容器;腦幹以及腫瘤組織都包繞著數不清的小血管,這又像銅絲繞的線圈一樣具有一定的電感量。它們組合成一個對電磁波的檢波電路。這個電路只容許符合諧振頻率的電流通過,進入腫瘤內部。頻率不符合的便被阻隔於電路之外。這和收音機所選擇不同波長的電臺信號是一樣的。」
  我開始有點明白了。
  「我請一位工程師代我裝制了一台電磁發射機,這是很簡單的儀器。發射的電磁進入顱腔後大部分立即毫無傷害地又穿出去了,只有符合諧振頻率的部分能進入腫瘤並在那裡循環不息,最終殺死腫瘤細胞。」
  「但是你怎麼知道應該發射什麼頻率的電磁波呢?不同病人腫瘤位置、大小是不一樣的;間隙的大小、血管網的數量、分佈也不可能相同。它們構成的諧振電路頻率是完全各異的。」
  「正是。各人的頭型、腫瘤情況不同,諧振頻率自然各不一樣。我的辦法是通過X線掃描取得顱內的有關數據,再用電子計算機分析求出能夠通過的頻率。」
  「這項研究成功了嗎?」
  「初步成功了,去年我已完成了動物實驗。後來為幾個病人作了治療,近期效果很滿意。但這需要更多的病例和更長時間的療效觀察,這些要等回國後再做了。」
  「你的研究有很大的實用價值,但它有沒有其他特殊用途,比如說軍事上或者什麼非法活動方面……」
  「我想沒有。」
  「那麼,一項和平技術為什麼會引起一個外國,或者一個恐怖集團這樣大的興趣呢?」
  「我也不明白。」
  「好,暫時不管它。林博士,你的研究所裡有什麼可懷疑的人和事嗎?」
  「我也想過,但找不出可疑的人來。有一個實驗助理員狄克,是不參加重要研究的,掌握不到重要資料。我主要副手是裝制發射機的電子工程師恩索爾,我們合作5年了,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地方。」
  「工程師瞭解研究的詳情嗎?」
  「知道。」
  「他贊成你回國嗎?」
  「是的,因為我說過,我走後研究所的設備就全部送給他了,所以我走對他是有利的。對了,前幾天他婉轉勸我把工作完成後再回國。我說我不想再等了。當時我有點奇怪他為什麼改變態度,但也許是相處多年有點依依不捨吧。」
  「還有別人嗎?」
  「還有個勤雜工老約翰,他跟我20年了。我答應走後給他一筆養老金。看來也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博士,那張支票哪一天到期?」
  「明天。」
  「時間這樣緊嗎?林博士,依我看你明天應該把支票解入你的銀行戶頭,以表示還有商量餘地。這是安他們的心,爭取一點時間。如果你拒絕它,就無異於宣告要和他們鬥爭了。」
  林博士是位除了專業什麼都不懂的敦厚長者,他吃了一驚:「什麼?我怎麼能收它?」
  「不要著急,你先收下它,然後放點風說可以推遲回國了。先緩和一下氣氛再說。」
  「下一步怎麼辦?」
  我沉思一會,「看來你自己這樣走很不安全。你可以和大使館取得聯繫,由他們出面要求M國當局護送你出境。但絕不能走漏風聲。」
  林迪文考慮之後同意了這個方案。他問:「怎麼聯繫上大使館呢?這兒離M國首都有近4000公里,我和林莉都不便親自前去。這種事電話既不保密,又說不清。」
  「你明天寫封信,後天讓宗大夫送到大使館去,商量個辦法回來。醫院裡我可以給她幾天假期。」
  「那太好了。」
  「林博士,你要處處小心。你的安全取決於是否會暴露你的真實意圖。」
  父女兩人告辭走了。那個風雨之夜,我一直未能成眠。第二天,早餐後我驅車到醫院。宗國芳和林莉像往常一樣,各自巡視自己的住院病人。
  我處理完日常工作,在圖書館借了幾本有關電磁振盪的書在辦公室裡仔細閱讀起來。努力想從林博士的發明中找出什麼特殊的用途來。
  下午,我早早地回到家裡。快到5點時房東太太進來叫我去接電話。
  電話是宗國芳從醫院打來的,語氣很急迫:「黎劍嗎?你馬上到醫院來,林老出事了。」
  我大吃一驚,「出了什麼事?」
  「他怕不行了。可能是腦溢血,還搞不清。你來了再詳細講吧。」
  我啪地掛上電話,抓起帽子向車房跑去。
  宗國芳早已等在醫院門口。她邊走邊告訴我事件發生的經過。
  林迪文為了擺出不急於回國的樣子,下午4點還參加了市里的一個學術會議。4點半鐘有人叫他接電話。當時其他人還聽見他在電話裡大聲詢問對方為什麼不說話。幾秒鐘後只聽他叫了一聲,跟著是打碎玻璃的聲響。人們跑過去,看見電話間的玻璃門打碎了,林迪文側著身體倒臥在地上。
  5分鐘後他被送到醫院。心跳已經停止,值班醫師反復試圖使它重新起搏,現在正在搶救之中。
  我們急奔急救室。一個護士拉掉口罩,順手關掉了耀眼的照明燈。急救室裡只留下兩支日光燈淡淡地發出蒼白的寒光。搶救人員魚貫地走出來。最後一個年輕護士用白罩單給林迪文輕輕連頭蓋上。林莉淚痕滿臉地站在床邊嗚咽。
  我下意識地走上前去,揭起一角被單審視著林迪文的臉容。沒有腦溢血通常特有的口角偏斜現象。
  值班大夫告訴我,全身沒有傷痕和血跡,死因還難斷定。血液標本已送去化驗了。我吩咐他:「請病理科愛德華教授親自為他作屍體解剖。」
  次日。我讓林莉出面請恩索爾工程師辦理林迪文的喪葬事宜,他含淚慨然應允了。我就到醫院去看血化驗報告和病理解剖的記錄。
  血液化驗結果一切正常。屍體解剖記錄中,心肺肝腎都沒有足以致死的病理變化,看來問題出在腦上。整個腦組織變成了很深的灰黑色,與平常的粉紅色截然不同。腦表面密密麻麻滿布著小的點狀出血,血點也由紅變得發黑。顯微鏡對殘存的少量腦組織觀察發現,神經細胞變得渾濁破碎,膠質支架扭曲斷裂,好像大腦內部發生了一次爆炸相似。這種變化既不是觸電所致,也不像腦震盪造成的——倒像是介乎兩者之間。
  愛德華教授還不能對死亡原因下出肯定結論,但他答應進一步研究。
  事情已經相當清楚,林迪文突然去世不是普通的自然死亡:不論從病理學還是從臨床角度都無法解釋腦組織的這種破壞,更無法推論出造成這種破壞的原因是什麼。我在思索,這是一種人為力量造成的後果麼?那麼是誰、用什麼方法殺害了林博士的呢?看來必須進一步弄清楚林迪文周圍的有關情況。
   

  我直覺地感到這和林博士堅持回國的問題有關係。打擊來得如此突然,證明事態發展比預想的要快得多,可怕得多。而且林迪文的死亡未必等於事件已經劃上了句號。
  我決定去一趟林迪文的實驗室,也許從中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林莉陪著我去了。
  實驗室離林迪文的臥室只隔幾個房間,再往裡去就是工程師的寢室。林莉則住在樓上。實驗室正中是張治療床,動物或受測試的人就躺在上面接受測試或治療。靠牆是一排儀器,對面放著寫字桌和一個很大的立櫥。立櫥上頭幾格並排插著許多一尺見方大文件袋,下層堆疊著各式表格和實驗用的記錄紙。治療床上面天花板上還懸掛著一面可以轉動角度的掃描機器。
  我瀏覽了種種儀器,但都不甚瞭解其構造和用途。我問林莉櫃子裡公文袋裝的是什麼。她隨手抽出一個給我,說「這是受試動物或人的測試記錄材料。」
  我把袋裡的大疊資料抽出來,多半是些X線掃描的頭顱和腦結構的照片,有些是腦幹結構的血管造影的掃描片。同一個部位都從幾個不同角度作了掃描,而且還有每隔0.5公分一張的斷層切面圖片。此外有記著測試條件、電壓、功率強度、振幅、掃描時限和一些波形等記錄。
  我問:「這些記錄和攝片是用來計算腦幹的諧振頻率的嗎?」
  林莉說,「是的,這些是原始資料,輸入電腦運算之後才能得到可以計算出諧振頻率的數據。這些都記在一張卡片上。」她抽出一張信封大小的黃色卡片給我看,卡片上有幾個打印的數據,背面有受試者的編碼和姓名,也有測試日期。
  我又問,「你自己的諧振頻率測試過嗎?」
  「測試過。以前我們用狗來測試。去年開始不用動物,進行對人的測試了,研究所的人和我都自己測試過的。每人都有一份這種記錄。」
  「你爸爸自己也測試過?」
  「試過,測試是無害的。這就是他的資料袋,編號是112號。」她抽出另一個紙袋,封面上打印著112的號碼。
  我拿出資料翻了一遍,但沒找到那黃卡片。「卡片呢?」
  小林幫我找,也沒找到。這時宗國芳在旁邊的一個公文袋裡找到了,「在這裡。錯插到113號袋裡去了,這裡有兩張。這張是林博士的,插到狄克的袋裡去了。」
  我接過113克袋,一疊資料掉出來散落到地上,我彎腰去一一拾起。櫃底下有團黑色的毛線團引起我的注意,我把它拾起來放進上衣的口袋中。
  回到起居室後,我問林莉:「林大夫,你爸爸近來還常用動物來做測試嗎?」
  「從去年起就不用了。都是對人進行測試。」
  我點點頭,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晚飯後,我讓林莉服了點安眠藥去睡了。我和宗國芳在她寢室外間坐著休息,林莉不在場是我們討論林迪文死亡事件的合適時機。我用台錄音機放著盤音樂磁帶,這樣房門外即使有人想聽也無法聽清我們的談活內容了。
  「國芳,你看林老是怎麼死的?」
  「大家都說他受到了強烈的刺激,發生了神經性休克或者腦溢血。」
  「什麼刺激呢?他在會議中表現還很正常。」
  「可能是在接電話時受到了恐嚇。」
  「這也可能,大家都這麼說。你的看法呢?」
  「聯繫到前天的事,恐嚇是可能的。問題是不論造成休克或者引致腦溢血,從發病到死亡總要有個過程,至少應有個幾十分鐘吧?但他當時就摸不到脈搏了,在場的都是醫學家,這不可能弄錯了。」
  「對呀,特別是病理解剖結果也不符合。」
  「按我看,只有觸電和心臟驟停才會使人在瞬間致死,而這兩點都被病理解剖所否定了。所以他的死因是無法用醫學常識去解釋的,這肯定是一種還未為人知的非正常死亡。」宗國芳不安地把一隻依偎在她身上的小貓推開。
  我站起來找了只咖啡杯調了一杯牛奶,用匙子攪著。「國芳,這事情還沒算完啊。現在我們最要緊的是保護林莉的安全。因為她瞭解林老的研究,而且要把重要的資料帶回國去,這就決定了她目前處境的極端危險性。看來時間比我們最初估計的緊迫得多,你可知道林老死時上裝的口袋裡仍然裝著那張支票嗎?」
  「知道。」
  「他沒有把支票解入銀行,大約是不願玷污自己名聲的原故。銀行4點鐘關門,4點半他就遇害了,可見事情發展非常之急迫,但是要想保護她的安全就先要弄清楚林老被害的來龍去脈,否則任何行動都是盲目的。」
  「這我理解,但這事像謎一般無從著手呀。」
  「不完全這樣。從常理分析,為了掠奪這項發明最好的手段是偷竊,流血不是上策。因此他們首先應該是收買接近林博士的某個人。如果確實收買了,那是誰呢?最理想的應該是恩索爾工程師,他知道研究的秘密。其次是狄克,最後是老約翰。這一推測我有個根據:林老接電話時曾問對方為什麼不說話。」
  「對了,他可能是林老的熟人,怕認出他的聲音並叫出他的名字。」
  「就是啊,打電話的人可能就是殺死林老的兇手。」
  「你的分析是合情理的。但分析不等於事實,事實需要有證據才行。」
  「但我有跡象,國芳。」我從口袋裡取出在大櫥底下拾來的那團黑毛團,「這是在實驗室櫥子底下撿到的一撮狗毛。」
  我將牛奶杯放在小貓鼻子前,小貓貪婪地吮舐著。然後我又把這撮毛放在杯子裡,貓兒嗅了半天鼻子,連奶也不喝了。
  國芳不解地望著我。我說,「小林說,他們已經有一年不用狗來做實驗了,可是實驗室裡為什麼還會出現狗毛?我懷疑恩索爾私下在做動物實驗。」
  「實驗是他的正常工作呀,幹嗎需要私下去做。不讓別人知道呢?」
  「也許他做的是另一種實驗。我總在想,一項治療腫瘤用途的發明為什麼竟然引起這麼嚴重的爭奪風波?於是我猜這電磁發射機還可以有別的什麼用處。現在我明白了。」
  「還有什麼用處?」
  「你知道發射機發出的電磁波在頻率與腦結構相符合時可以被檢波成電流以破壞腫瘤。同樣道理,假如這個人沒有腫瘤;電磁波也會破壞它描准的那塊腦組織,只要諧振頻率相符、發射功率足夠強大就行。」
  「哦,這倒是可能的。」
  「我想工程師用狗做實驗的目的是為了要知道多大功率才能摧毀大腦。這就是必須私下進行的原因。這種手段不是治療用途,但在從事間諜鬥爭或某些非法活動中倒是種很隱蔽的殺人武器。看來這也是他們不肯讓林老回國的原因。此外,你記得嗎?林老的112號文件袋裡少了一張最終計算出來的數據黃卡片,這說明有人拿來使用過這個計算出來的頻率。」
  「我明白了。有人偷偷地取出來用過,放回去時慌忙中錯插到113號袋中去了。」
  「這些跡象聯繫起來完全可以說明林老是被他所發明的發射機所殺死的。這也解釋了病理解剖所見到的結果:腦組織被強烈的振盪電流力量所摧毀,一些組織甚至碳化了。可怕。」
  「還有一點疑問。他是在會議上接電話時被害的,發射機肯定是無法帶進會場去的,難道能從電話裡傳送電磁波嗎?」
  「電和聲是可以結合在一起的,廣播電臺不是把聲音載波到電裡播送出去的嗎?我認為兇手是把殺人電波先變成聲音,再用電話線路送出去的,這對一個電子工程師來說並不是個多大的難題。這一點我也找到間接的證據了,上午我到會議場所去,找到了那個叫林老接電話的清潔工,問到一個重要情況。林老倒下以後電話聽筒還懸空掛著,是他把聽筒放回到電話上去的。他說,放回聽筒的時候,聽到聽筒裡有音樂的聲音,是一首叫《黑色旋風交響曲》的交響樂。
  「我回來後又問了老約翰,那天下午4點半時所裡幾個人在幹什麼事。約翰說工程師在實驗室裡關著門聽收音機,那時在放一支令人毛骨悚然的什麼交響樂。」
  「也許是巧合,近來電臺常放這支交響樂。」
  「問題是實驗室裡沒有收音機——電話倒有一部。他在放磁帶。我認為他先把電磁波混頻到這首交響樂裡,錄進磁帶中。在林老接電話時,從電話線路把它送到林老的耳邊。這個推理能解釋所發生的一切。」
  「那麼,清潔工也聽到這首樂曲,他卻沒有受到傷害。」
  「他不會受害。他大腦的數據和林老不同,電波不會發生諧振。」
  宗國芳點頭,「但我們要找到確切證據才能使恩索你認罪。」
  「證據是無法找到的。他很巧妙地選擇了聲音作為武器,聲音是不留下任何痕跡的。磁帶上的交響樂事後肯定抹掉或毀掉了。即使還在,我們也無法證實它混有殺人電波,電波已變成聲波,成了音樂的一部分,最多使音樂略有失真而已。只有林博士的頭顱可以驗證電波的存在,而他的頭顱已被解剖過了,不再發生諧振了。」
  「這麼說,即使官方同意調查他,也查不到任何證據的了。」
  「是的,警察也無可奈何他的。」
  「那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我們首先要保護小林。而且要想出一個制裁罪犯的辦法,這不僅是伸張正義,也只有制裁了罪犯才能保護好小林。」
  我們商議了一會沒有想出很好的方法,兩人都一致的意見是林莉應儘快離開這兒回國去,在離去之前儘量隱藏在安全的地方不露臉,特別是不和恩索爾接觸。但這個方法是不很可靠的,因為林迪文的葬禮還未舉行,林莉總得等下葬之後才能離開。這段時間裡,即使能避開恩索爾也不等於不發生來自其他方面的危險。
  我沉吟著,說:「最好是使恩索爾感到他有機會再次下手。這樣他就不會改用新的手法,老辦法我們已經知道了,比較容易防範。」
  我又沉思許久,忽然心頭一亮,「對!要讓他故技重演!自我暴露、自我毀滅!」我打定主意,把大致計劃告訴了宗國芳,但有一個關鍵我覺得事前不說為好。「國芳,你今晚辛苦一點,到實驗室拿一張包X光片的鋁箔來。將林莉明天戴的帽子襯裡拆開,把鋁箔襯在裡層再縫好。」
  「幹什麼!」國芳不解。
  「有了這層金屬屏蔽,戴上它時林莉頭顱的電容量就改變了,原來測定的頻率就不再發生諧振。兇手的『秘密武器』對她就不靈了。」
  宗國芳驚恐地,「你不是說不會讓她受到那種電磁波攻擊的嗎?那還何必……」
  「這是以防萬一的安全措施,實際上很可能用不上。」
  「我這就來縫進去。」
  時間已經很晚了,經過一天緊張的活動,我們都很疲倦了。國芳到小林寢室裡睡了,我和衣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個小時,全屋子裡已經全無聲息,我又起來輕輕地下到樓下,來到實驗室。我掩上門,拉嚴窗簾,然後打開電燈。
  恩索爾的臥室和實驗室隔著好幾個房間,我傾聽半晌是毫無動靜便開始行動起來:我把櫥裡的大公文袋抱出來,快速地一個個檢查起來。最後找出了兩個袋子,把裡頭的黃卡片拿出來仔細地審視著,然後又在櫥子下層拿出兩張新的空白黃卡片,坐到辦公桌前。
   

  早晨,按照昨晚商定的計劃,宗國芳陪著林莉出去了。她們先去買好一張當晚去S城的機票,並訂好從S城飛往東京、再由東京飛往香港的機票。到了那裡回國就在咫尺之間了。辦完這些事,她們應該找處僻靜的咖啡室,一直呆到下午4點然後去舉行喪禮的殯儀館。其他的事都由我來做。
  她們走向不久,我聽見恩索爾起來洗漱的聲音。我把約翰叫來,給他一些錢:「約翰先生,林小姐明天要到東京去,你去環航給他買一張機票。買好後你到殯儀館去幫幫恩索爾先生的忙,他今天事情不少呢!」
  約翰給我和工程師端來早餐後就走了。
  我想這一幕戲工程師是一定聽見的,因為我在說話時他房間裡的收音機立刻收小的聲音。
  不一會,狄克按時來上班了。我告訴他,林小姐給他一星期休假,因為現在不搞研究了。但今天他得到殯儀館去幫個忙。至於以後是否繼續雇用他,要由恩索爾先生來決定,他是研究所的新主人了。
  狄克走後,研究所裡妨礙恩索爾活動的只有我一個人了。
  吃完早餐,工程師到我休息的房間裡來,「早上好,黎大夫。」
  「早上好,恩索爾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林小姐決定明天回國了,上午她去和朋友們告別。下午4點之前她會趕到殯儀館去的,晚上大約不一定回這兒住了。這個研究所她按照林博士生前的打算贈送給你,她回國後會寫信給你的。財產方面她委託林博士的律師代為辦理。」
  「對林博士的不幸我深為悲痛。他女兒的吩咐我一定照辦。下午的喪禮你也去參加嗎?」
  「我是林博士的朋友,要來向他告別的。」
  「那很好。你知道林小姐上午要不要親自去看看棺材和墓地?那是我代她選擇的。墓碑上午可以刻好。」
  「她都託付給你了,你看著好就行。」
  「好的,那麼我該走了。黎大夫上午不出去嗎?如果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我裝著沒聽出他的真正含意,說:「我必須到醫院去,今天宗大夫和林小姐都不去上班了,我要找人代替她們。有事你打電話到醫院找我吧。」
  「我儘量不打擾你。」
  我確實到醫院去了。
  在醫院裡我把工作作一安排,便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睡了一覺。現在,戲目已經安排就緒,就等開鑼上演了。
  下午3點,我驅車到殯儀館。時間還早,參加喪禮的客人來得不多。我看見工程師的摩托車在停車場上。
  客人們陸續來了。不久,宗國芳和林莉也按時到場了。恩索爾走過去對小林說:「林小姐,4點30分儀式準時開始,還有40分鐘。請你陪著客人,不要走開了。」
  林莉點頭道謝。客人們漸漸到齊,輪流向她表示哀悼和慰問。一些人站在銅質棺材前面,棺蓋開著。經過整容,林博士比生前更為容光煥發。人們向他身上灑著小小的白花。
  我在大廳一角找了個可以看見出入口的地方坐著,宗國芳坐在我身邊。我雖然和她低聲說話,但視線一刻也沒離開過恩索爾。他在人群中穿來轉去忙碌著,不時望望林莉,間或也瞟我們一眼。我很佩服他的鎮定。
  離儀式開始只有30分鐘了,工程師仍在招呼著客人,難道他不打算動手嗎?還是什麼細節上露了馬腳?我混身燥熱、忐忑不安。這是我一生中最恐怖、最難挨的時刻了。我害怕他們改變了行動方式,那麼我們就全盤皆輸了。我決定,如果10分鐘內還沒有動靜,便不顧一切把林莉拖出大廳,先逃離這裡再說。我暗暗吩咐宗國芳先到我的汽車裡等著,一看見我和林莉跑出來便把車開過來接我們。
  又過了5分鐘。我顫抖地站起來要向林莉走去。這時工程師終於緩步走向問口。我立即止步轉過臉去,從鏡子盯著他。他步態自然、舉止鎮定。我走到老約翰身邊,告訴他我和林莉要離開一會兒,要他和狄克照料一下客人,儀式可以推遲一點開始。這時外面已響起了摩托車發動的聲音。
  我過去挽住林莉的胳臂,當著幾位來客面前說:「林小姐,我要耽擱你幾分鐘。」邊說邊帶著她從容走出大廳。宗國芳恰好把車開到我們跟前,我們一上車便風馳電掣地向研究所駛去。
  當我們趕到研究所門口時,發現恩索爾工程師的摩托車已經停在那兒。我壓制住內心的憤怒和激動開門進去,放輕腳步快捷地走到實驗室門口,兩位姑娘緊跟在我後面。這時,透過實驗室的門隱隱聽到恩索爾在打電話:「一切都很好,我這就開始……好的。晚上10點我再和你通話。」
  掛斷了電話,恩索爾又重新撥號,「喂,請找林小姐接電話。有急事,快點。」一陣寂靜,好像對方找人去了。
  我對宗國芳做個手勢。她掏出鑰匙插進鎖眼一轉,便推開了門。我搶先沖了進去。
  工程師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地仍然抓著話筒。我已看清,電話機旁放著一台錄放機,用電線連接在一起。他呐呐地,「你怎麼……」
  林莉和宗國芳也跟著進來。「呵!林……林小姐?」恩索爾見林莉出現在面前,驚得語無倫次、呆若木雞,慌忙把手裡的話筒掛回電話機上去。「這很好。」我想。這樣殯儀館那一頭的人便不會聽到這裡馬上會發生的事了。
  林莉臉色蒼白而嚴峻,厲聲問道:「你不是找我嗎?有什麼話,說吧!」
  「嗯,嗯……林小姐,我有點私事,想告訴你,請個假……」
  我一步跳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衣領,喝道:「畜生!你說,林博士是怎麼死的?」
  「別誤會,別誤會,林博士……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狂笑一聲。用手指敲敲錄音機,「我都知道!這裡面不是裝著一個黑色的死神嗎?你不是正要再次把他放出來嗎?」
  恩索爾知道事已敗露,一場較量在所不免,但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採取什麼對策。為了搶先佔有可以威脅我們的優勢,他裝著無意地移向錄放機旁,準備隨時按動放音鍵。我搶先把手護住按鍵,說:「你已經賭輸了,恩索爾先生,這一點你應該看清楚。我有兩條路由你選擇:一條路是你徹底認罪,把你的主子和你們所幹的一切全部供認出來。並且作為一個人證把事件提供給警方。這樣你就只是個從犯。第二條路是你不認輸。那麼,由我來代替上帝,執行他的意旨。你選擇吧。」
  恩索爾沉默不語,用兇狠的目光輪番打量我們3個人。我很清楚,他在掂量雙方的力量。他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我卻不是什麼壯漢,但是加上兩位姑娘他也不容易占上風。我心裡在想,假如我是他,又決心要動武的話該怎樣動手?顯然是應該出其不意地先擱倒一個,然後就能從容對付另外兩人了。這樣的一對二取勝把握確實較大。先攻擊誰呢?無疑是林莉,這只需要一兩秒鐘,按一下錄音機的放音鍵就行。
  實際上,恩索爾心裡想著的和我完全一樣。他突然向我猛衝過來,把我撞得仰天一交。他死命地敲下了放音鍵,一陣振耳欲聾的轟鳴聲夾著尖銳的嘯叫爆發出來。
  我們3個都呆呆地看著,一動也動不了。工程師雙手抱著頭彎下腰來掙扎了一下,便倒在了地上。
  我們證了好半晌。我說,「這兒的事結束了,他是咎由自取。我們走吧,喪禮已該開始了。」
  工程師沒再在大廳裡出現,儀式是我代他主持的。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節骨眼上離開了。喪禮結束後,我們和一些來賓陪同林莉將棺材送到墓地落下葬。然後我們按時送小林到機場,飛機順利起飛後我們才松了一口氣。
  從機場回醫院的路上,國芳問我:「我沒料到那首交響樂會致工程師于死地。是你做了什麼手腳嗎?」
  我放慢了點車速,「我只是將他的黃卡片和小林的數字對換了一下罷了。其實我不想把他置之於死的地。要是想送他的命,下午我們何必多此一舉追到實驗室去呢?我只須在靈堂坐著,等他找電話過來、再按下放音鍵就行了。我追著去是想放他一條生路,交由警察處理的。但他執意要鬥到底,結果自取滅亡,我也沒法子。」
  國芳點點頭,「如果他不按那鍵,我們三個人還真不一定弄得過他,那才危險哪。」
  「正是。即使是制服了他又能怎樣?只要他堅持矢口否認,沒有殺害林老的證據,司法機關也是無可奈何他的。而且事情一捅出來,他的主子知道了會改變策略;林莉作為當事人便不能離開M國,這危險就大了。」
  「他既不服罪,死也是罪有應得。」
  「與其制服他後由我來殺掉他,還不如由他自己去按那個鍵的好。」
  「不過實驗室裡那攤子得怎樣處理掉才行。」
  「沒事。狄克回家休假了,老約翰我已想好個事支開他幾天。兩三天內有人會去把實驗室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的。」
  「誰會去幹這事情?」國芳驚詫地。
  「記得嗎?工程師在實驗室打電話找小林之前和他主子通過話的,所以他身上必定有聯繫的電話號碼,或者還有別的能牽連出他主子的東西。所以工程師沒了影子——他約定晚上再去電話的,他主子必定要找他,最後會找到實驗室裡。為了不暴露自己,他們會把一切都處理乾淨的。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捲入了這件事,恩索爾的後臺勢力往後很可能會找我們的麻煩。國芳,我們留在這裡不是好辦法,不如也回國去吧。」
  「嗯。」國芳點頭同意。忽又想起,問:「既然你改找了林莉的黃卡片,那首交響樂對她就不起作用了,你還讓我在她帽子裡安上鋁箔,這是為什麼?」
  「我已說過這是以防萬一。我擔心工程師早已複製下她的卡片數據,不再使用文件袋裡的那一張了。所以不得不多作一番防範準備。」
  回到醫院裡,約翰早已遵照吩咐在等著我。
  ***
  我從深沉的回憶中清醒過來,窗外的雨已經止了。一輪皓月從雲端裡露出臉來。
  我希望把這個噩夢永遠沉埋在心底。然而林莉卻堅持要把它寫出來:「讓人們知道,海外有無數正直的科學家是如何深愛著自己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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