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瑟·克拉克 > 最後一個地球人 | 上頁 下頁


  §03

  幾天來斯托姆根睡得很不好,這事兒有點兒不對頭,照理他很快就要永遠擺脫纏身的公務了。他為人類工作了四十年,為人類的統治者又幹了五年,回顧一生時,很少有人能成就這麼多雄心大業。問題也許就出在這兒:退休之後的日子無論多長,他都不會有新的目標為生命增添激情了。瑪莎死了,孩子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從那以後他跟這個世界的紐帶看來也變弱了。這也許因為,他開始認同那些超主,反倒疏遠了人類。

  這又是一個難眠之夜,他的腦子像失控的機器在不停狂轉。睡意不能強求,他只得下了床,匆匆穿上外衣,漫步走進他那簡樸住宅的屋頂花園。他的任何一位直接下屬的住宅都遠比他的豪華,但就斯托姆根的需要來說,這地方已經綽綽有餘了。他已官至高位,無論是個人財產還是公務禮儀,都不能再為他的聲望增光添彩了。

  夜晚很暖,幾乎有些沉悶,但夜空晴朗,明月低垂在西南方。十公里外,紐約城的燈光在地平線上閃耀,恰似破曉前凝凍的黎明。

  斯托姆根仰望沉睡的城市上空,那是人類中只有他才到達過的高度。雖然很遠,但他仍能看見卡列倫的飛船在月色中熠熠發光。不知監理人此時在做什麼,他相信超主是從來不睡覺的。

  高天之上,一顆流星像長矛一樣刺破天穹。一道朦朧的光影停頓片刻,隨即消失,只留下漫天星辰。這是個嚴酷的警示:在以後的一百年內,卡列倫仍將帶領人類朝向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目標前進,而四個月後,就會有另一個人成為新的秘書長。斯托姆根處之泰然,但如果他想瞭解那塊厚厚的屏幕背面藏著什麼,時間已所剩不多。

  只是這幾天他才敢於承認,超主的神秘感開始困擾他。在此之前,對卡列倫的信任還讓他沒什麼疑慮,但現在,有點兒諷刺的是,自由團的抗議活動已經開始影響他了。他們揚言人類在遭受奴役,這已不僅是一種宣傳。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它,也並不真的希望回到過去的日子。人類已經習慣了卡列倫那種不易察覺的統治,但他們已經按捺不住,急於想知道是誰在統治他們。怎麼能因此責怪他們呢?

  儘管自由團最大,但它僅僅是反對卡列倫的眾多團體中的一個,這些團體進而也反對那些同超主合作的人。它們的目標和政策各不相同:有的以宗教為立場,有的只是宣洩自卑的感受。他們的感覺就像十九世紀印度的文化人揣度英倫統治一樣。侵入者為地球帶來和平和繁榮,但誰又知道這要付出多大代價?人類歷史也是不可靠的:在文化水平迥然不同的兩個民族之間,縱使簽訂最和平的條約,其結果也往往是落後的群體被消滅。國家如同個人一樣,面對無法抵禦的挑戰可能喪失鬥志。而蒙著一層神秘面紗的超主文明,就是人類所面臨的最大挑戰。

  隔壁房間的傳真機發出輕微的響聲,吐出一份中央新聞社發來的每時簡報。斯托姆根踱進房間,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幾頁紙。在地球的另一面,自由團授意刊發了一個算不上獨創的頭條:《人類被怪物統治了?》。接著這句提問,報紙援引道:「在馬德拉斯會議上,自由團東方分部主席克裡施南博士說,『超主們的行為很好解釋:他們的長相定然相當怪異,令人憎惡,因此不敢露面。我質疑監理人,希望他來否定這一點。』」

  斯托姆根反感地扔下簡報。就算這是真的,又能怎麼樣呢?這種推測早就有過,他從沒有把它當成一回事。他不相信有哪一種生物形式會奇怪得讓他無法馬上接受,或許,他倒有可能覺得漂亮。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外形。如果他能說服卡列倫相信這一點,超主們或許會改變他們的政策。他們一來到地球,報紙上就鋪滿了人們憑想像繪製的畫,他們的嚇人程度肯定連那些畫像的一半都到不了!

  斯托姆根清楚,他急於結束這個事態,並不完全是出於對繼任者的體諒,主要還是出於人類的好奇心,他最終坦承了這一點。他已經把卡列倫看作一個人,還要弄清卡列倫到底是何種生物,才會覺得滿意。

  斯托姆根第二天沒有按時上班,這讓皮特·凡·瑞伯格感到驚訝,也有點兒不高興。秘書長到自己辦公室前常常會到其他地方辦點兒事,但一般都會留下話說明他的去向。更糟的是,這天早上有好幾個急件需要呈報斯托姆根。凡·瑞伯格打電話到六七個部門詢問也沒有找到他,最後只得作罷。

  到了中午他更覺不安,便派車到斯托姆根的住宅查看。十分鐘後,警笛響起,一輛警察巡邏車疾速駛進羅斯福大道。車裡一定有新聞社的知交,因為在凡·瑞伯格還在老遠望著帶來消息的警車時,收音機裡就開始播放消息:他不再是助理,已經成為聯合國的代理秘書長了。

  要不是凡·瑞伯格手裡有那麼多麻煩事,他會樂於研讀報紙上有關斯托姆根失蹤事件的反應。在斯托姆根失蹤前的一個月,全世界的新聞界劃分成了兩大針鋒相對的陣營。西方媒體總的來說支持卡列倫的計劃,讓所有的人都成為世界公民。另一方面,東方國家陷入了一場猛烈、但很大程度上是人為操縱的國家尊嚴癲狂症。他們中的一些國家獨立後剛度過一代人的時間,感到這是在詐取自己的勝利果實。對超主的指責遍及各地,氣勢洶洶:經過謹小慎微的一段時間後,媒體很快發現怎麼糟踐卡列倫都行,什麼也不會發生。現在的媒體也變聰明了。

  大多數攻擊雖然連喊帶叫,但並不代表廣泛大眾。即將永久消失的邊境線上在增兵添崗,但士兵互相間僅用眼神就能傳遞友善。政客和將軍們或許會勃然動怒,但幾百萬靜靜等待的民眾卻覺得,水到渠成之日即將到來,歷史上漫長而血腥的一章就要結束了。

  現在,斯托姆根失蹤了,沒人知道他的去向。喧囂一下子停息了,整個世界發現他們失去了唯一的連絡人,超主出於自己才明白的奇怪理由,只通過他同地球說話。報紙和電臺的評論員們都像得了失語症一般,但一片靜默之中還是聽得到自由團的聲音,他們急於聲辯,為自己撇清干係。

  斯托姆根醒了,四周漆黑一片。惺忪之間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然後,整個意識恢復了,他一下子坐起來,去摸索床邊的開關。

  黑暗中他的手觸摸到的是光滑的石頭牆,涼涼的。他一下子愣在那兒,這意外的衝擊讓他的大腦和身體僵住了。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覺,跪在床上,用指尖探索這面完全陌生的牆壁。

  正摸著,他突然聽到「哢嗒」一聲,黑暗的一部分滑向一邊。他瞧見一個男人的側影在昏暗的背景上一閃,門又很快關上,黑暗重現。一切發生在轉眼之間,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這房間裡的任何東西。

  片刻之後,他又被一束強烈的手電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光束朝他的臉上掃過來,停了一會兒,然後照到整個床鋪上——他這才看見,那床不過是幾塊粗木板架起的床墊而已。

  黑暗中,一個柔和的聲音操著純正的英語對他講話,語音中有種奇妙的口音,斯托姆根一時無法分辨。

  「哦,秘書長先生,我很高興你醒來了。希望你感覺一切正常。」

  最後那句話引起了斯托姆根的注意,那些急於想問的問題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望著黑暗,沉靜地問道:「我失去知覺多長時間了?」

  對方笑了。

  「好幾天了。我們得到許諾說,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我很高興看到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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