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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飛升


  第七部 如同火星飛騰

  47 飛升

  姑娘名叫卡琳娜,今年十八歲,她這是第一次在庫瑪爾的船上過夜,但絕對不是第一次躺在他的臂彎裡。「庫瑪爾的最愛」這一頭銜,她應該是當之無愧的。

  太陽在兩小時前就落下了,內月已經升上夜空,它光華皎潔,近乎渾圓,比以前地球的那枚月亮離地面更近。它灑下冷冷的藍光,籠罩著半公里以外的海岸。海岸邊,一小堆篝火正在棕櫚林外的沙灘上熊熊燃燒,火堆邊圍著一群作樂的人。小船的馬達調到了最低,正發出柔和的嗡嗡聲,空氣中依稀傳來音樂,在馬達聲中時斷時續。庫瑪爾已經達成此行的首要目標,不急著去別的地方,但他畢竟是個優秀的水手,時不時抽身對自動導航系統下幾句指令,對海平面掃上兩眼。

  卡琳娜心醉神迷,心想庫瑪爾真的說對了:船身那規則、輕柔的晃動的確惹人動情,加上身子底下還鋪著充氣床,搖晃的幅度就更大了。不知道過了今晚,自己還能否從陸地上的歡愛中得到滿足?

  還有,庫瑪爾不像塔納鎮上的其他幾個毛頭小夥子,他溫柔周到,處處出乎她的意料。他不是一味追求自身滿足的男人,如果不能和伴侶分享,他的快樂就是不完整的。卡琳娜回味著剛才的感受:與他合為一體時,她覺得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孩;但她也知道,那不是真的。

  卡琳娜隱隱覺得小船是在往鎮子相反的方向行駛,但她沒把這個放在心上,她希望這個時刻永遠不要停止,就算小船全速向前,駛進空曠的大洋,在完全看不見陸地的洋面上周遊行星,她也不會在乎。她相信庫瑪爾自有辦法,而且有不止一種辦法。她的快樂就部分源於對他的完全信任:只要躺在他的懷裡,就不用再思考,不用再擔憂,未來消失了,只剩下延綿沒有盡頭的當下。

  但時間的確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內月又升高了許多。在激情的餘波中,兩人的嘴唇還在慵懶地探索愛的疆界。就在這時,噴水引擎停止了搏動,小船漂流一陣,停了下來。

  「我們到了!」庫爾瑪說,聲音裡透著興奮。

  兩人翻了個身分開,卡琳娜懶洋洋地想:到哪了?她上一次眺望海岸線似乎已是幾個小時之前,而當時就看不見陸地了。

  她慢悠悠地爬起來,在小船的輕柔搖晃中站穩腳步,朝外面望去。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們來到了紅樹林灣,這個寄託著希望的地名其實不甚確切,因為這裡在不久前還是一片陰暗的泥沼。可是現在,眼前的一切卻宛如仙境。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接觸高科技,她以前也見過北島上宏偉的聚變站和主複製機,但它們都無法與眼前的設施相提並論:這是一個由管道、儲存罐、起重機和處理裝置構成的迷宮,它完全沐浴在明亮的燈光之下,仿佛由船塢和化工廠拼合而成,處處透著活力。整個設施在群星的映照下安靜而高效地運作著,放眼望去,沒有一個工作人員。面對這個景象,任何人的眼睛和心靈都會感受到巨大的衝擊。

  耳邊突然傳來「嘩啦」一聲,打破了夜的沉寂,那是庫瑪爾拋下了船錨。

  「來嘛,」他一臉淘氣的表情,「我來給你看樣東西。」

  「沒有危險嗎?」

  「絕對沒有,我都來過好幾回了。」

  卡琳娜心想,你肯定不是一個人來的。但話還沒出口,她就已經跨過了船舷。

  海水深不及腰,白天的溫度尚未散去,熱乎乎的,叫人不舒服。卡琳娜和庫瑪爾手牽手走上海岸,夜晚的涼風拂過身體,感覺相當愜意。海面細浪翻滾,激起雜亂的漣漪,兩人仿佛現代的亞當夏娃,正手持機械伊甸園的鑰匙踏上陸地。

  「沒什麼好擔心的!」庫瑪爾說,「這兒的路我熟,羅倫森博士都跟我說過。可我還是發現了一件他肯定不知道的事。」

  他們走上了距地面一米、鋪著厚厚隔熱層的管道。卡琳娜聽到了一陣特別的聲響——那是搏動的泵站管道在將冷卻液送進四下縱橫的管道和散熱器。

  兩人很快就來到了那個發現蠍子的著名水池。

  現在已經看不見什麼水了,池子表面幾乎蓋滿了一團一團的海草。薩拉薩星上沒有爬行類動物,但是看到那些粗壯有彈性的草莖,卡琳娜還是想到了相互糾纏的蛇。

  一路上經過了幾條下水道、幾扇小閘門,全都關著。走著走著,他們來到了一片遠離主站的開闊地帶。離開中央設施時,庫瑪爾興沖沖地朝一台監控攝像機揮了揮手。事後,誰也說不清它為什麼恰好在這個關鍵時刻關機了。

  「這裡是冰凍池,」庫瑪爾說,「每個池子的容量都是六百噸,百分之九十五是水,百分之五是海草。你在高興什麼呀?」

  「不是高興,是奇怪,」卡琳娜微笑著回答,「你想想,他們要帶著我們的海底森林飛進宇宙,這真是不可思議!不過,你不是因為這個才帶我來的吧?」

  「不是,」庫瑪爾柔聲說道,「看那兒……」

  卡琳娜起初沒看見他指的是什麼,可是接著,她望著閃爍在視野邊緣處的那東西,一下子明白過來。

  這個奇跡其實並不新鮮。一千多年來,人類在許多顆行星上都複製過。但是親眼所見的感覺不是「激動人心」可以形容的——這簡直太神奇了!

  兩人向著最後的幾個水池走去,這下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縷細細的光線,看樣子還不到兩釐米粗,它指向星空,筆直、明亮,像一束激光。她的目光沿著光線上溯,看著它越來越細,直至消失。光線逗弄著她的雙眼,讓她無法確定它消失的確切位置。她的視線在暈眩中繼續上升,直到越過群星,凝視蒼穹的頂點。那裡孤懸著一顆明亮的星星,與它相比,一切自然天體都黯然失色。群星緩緩劃過夜幕,朝西方進發,只有那顆亮星巋然不動。那就是麥哲倫號,它像盤踞在太空的蜘蛛,向著行星表面垂下一縷細絲,準備把渴望的獎品吊入宇宙。

  兩個人站到了等候升空的冰塊邊緣,卡琳娜又發現了一件意外的事:整塊冰都包裹在一層熠熠生輝的金箔中,這讓她想起了每年著陸節大人給孩子發的禮物。

  「是隔熱層,」庫瑪爾解釋說,「而且是真金,厚度大約兩個原子,沒有了它,冰塊就會在到達防輻射罩之前融化一半。」

  隔不隔熱她不知道,反正庫爾瑪牽著她走上平坦的冰塊時,她赤裸的腳底被寒冷刺痛了。兩人走了十幾步,來到了冰塊中央,那裡有一根繃緊的索帶,它散發著有異于金屬的光澤,一頭連接著冰塊,另一頭伸向三萬多公里上方的靜止軌道,連接著停泊在那裡的麥哲倫號。

  索帶末端是一個圓柱形結構,上面佈滿儀錶和調節噴口,這顯然是個移動式智能吊鉤,負責在降入厚厚的大氣層後定位地面上的貨物。整套裝置的外觀簡單得出奇,甚至顯得有點粗糙,但這些都是假像,就像大多數成熟、發達的技術一樣。

  卡琳娜突然打了個寒戰,不是因為腳底的寒氣,那點寒冷她已經注意不到了。

  「這兒肯定沒有危險嗎?」她緊張地問庫瑪爾。

  「肯定沒有啦,他們每次都在午夜起吊,一秒不差,離現在還有幾個鐘頭呢。這兒的風景是不錯,但我們應該也不至於待到那麼晚。」

  他跪下身子,把耳朵貼到了那條將飛船和行星連為一體的神奇索帶上。卡琳娜心裡嘀咕:要是索帶突然斷裂,飛船會就這麼飄走嗎?

  「聽……」庫瑪爾低語。

  卡琳娜不知道該聽什麼。許多年後,當她的心境平復下來,她將會試著回味這個充滿魔力的時刻。但她永遠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成功。

  起初,她似乎聽見了一陣極低極低的鳴響。那仿佛是天地間的一架巨大豎琴,琴弦繃得緊緊的,那響聲就是撥弄琴弦發出的最低音。卡琳娜感到脊背發冷,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是古老的恐懼反應,當人類還在地球上的原始叢林中就形成了。

  適應了這股低頻震動後,她的耳朵又捕捉到了一系列變化的泛音,它們或高或低,覆蓋了整個音程,想必也拓展到了人類的聽覺範圍之外。這些聲音漸漸變得含混,它們互相交織,不停變化,循環不息,仿佛是大海的隆隆波濤。

  她聽得越久,就越想到海浪拍擊荒涼海灘的聲音:一漲一落,無休無止。她覺得那仿佛是宇宙之海拍擊一切星球的聲音,那聲音透出虛空,透出徒勞,它在空寂的宇宙中不住回蕩,叫人心裡發毛。

  這時,錯綜複雜的交響中又加入了新的聲部。那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憂傷弦音,仿佛是幾根巨大的手指在延綿數千公里的繃緊索帶上彈撥。這是流星麼?不可能。是薩拉薩星沸騰的電離層在釋放電荷?抑或純粹是她的想像、是潛意識的恐懼憑空生造的幻聽?她的耳畔不時傳來細小的嗚咽,好像惡魔在低吟,又仿佛是地球的噩夢世紀中,那些死於病痛和饑餓的孩子在哭訴冤屈。

  突然,她再也受不了了。

  「庫瑪爾,我怕,」她用力搖著他的肩膀,小聲央求,「我們還是走吧。」

  但是庫瑪爾還沉醉在群星中,他的腦袋貼在震動的索帶上,嘴半張著,仿佛已被海妖的歌聲催眠。甚至又氣又怕的卡琳娜跺著腳離開冰面,走到溫暖熟悉陸地上,他都沒有察覺。

  因為他聽到了新東西:那是一系列爬升的音符,它們仿佛在有意喚起他的注意,那聲音裡有種自相矛盾的意味,仿佛是琴弦上奏出的號角,它悲戚難言,遙不可及。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這是庫瑪爾聽過的最振奮人心的響聲,使他在驚愕和敬畏的交織中全身麻痹。他幾乎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正沿著索帶疾速下降,朝他撲來。

  他明白過來時已經晚了幾秒,他被第一輪前兆波結結實實地掀翻在金箔上,身體下方的冰塊也隨之震動。然後,庫瑪爾·裡奧尼達最後看了一眼他那沉睡的故鄉,它是那麼脆弱,卻又那麼美麗。地面上,那個女孩正帶著一臉恐懼抬頭仰望;她將永遠記住這幕情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

  現在跳下去已經晚了。就這樣,小獅子赤裸著身子,孤零零地升上了沉默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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