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瑟·克拉克 > 神的九十億個名字 | 上頁 下頁 |
崗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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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千英尺高空,我們在一塊寬闊的岩架上第一次停下來休息。爬山倒是不難,可我很少做這種運動了,四肢開始發僵,也很高興能休息一下。我們還能看到牽引車,它就像一隻渺小的金屬甲蟲,遠遠躺在懸崖腳下。我們向司機報告了當前所處高度,然後繼續向上攀登。 太空服內部很舒適,很涼爽,製冷裝置替我們抵禦住炙熱的驕陽,還帶走了身體勞頓散發的熱量。我們很少彼此交談,除非是要傳遞登山工具,或是商量最佳登山方案。不知道加內特在想什麼,或許在想這是他幹過的最瘋狂的蠢事。對此我表示同意,可是登山其樂無窮,只要想想從未有人來過這裡,再看看逐漸開闊的景致,你還需要別的什麼回報嗎? 看到面前的岩牆,我並沒有特別興奮,遠在30英里開外時,我就通過望遠鏡仔細地觀察過它。它高出我們頭頂50英尺左右,在那片平頂上方,誘使我翻越這段貧瘠高地的東西就在那裡。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東西不過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塊墜落的隕石留下的碎片,在這亙古不變、永不腐蝕的寂靜世界裡,它的斷裂面依然平滑,依然閃閃發光。 岩壁上沒有抓手之處,我們只好用上掛鉤。疲憊的雙臂似乎又恢復了力氣,於是我把三指金屬掛鉤在頭頂掄圓,然後向上方的群星拋去。第一下抓了個空,掛鉤緩緩落下,我拉回繩索。試第三次時,鉤爪緊緊地掛在岩壁上,就算我倆的體重加在一起,也無法讓它脫位。 加內特擔心地看著我。我敢說,他想第一個上去。但我隔著面罩玻璃沖他一笑,搖了搖頭。我花了點時間,慢慢地開始最後一段攀爬。 即便加上太空服,在這裡我也只有40磅重,所以我只靠雙手輪換就能拉動自己向上,用不著勞動雙腳。到了平頂的邊緣,我停了一下,朝下面的同伴招招手,然後翻身上去,站直身子,凝視前方。 你必須要理解,直到這一刻,我依然幾乎完全相信我要找的東西沒什麼特別或奇異之處。「幾乎完全」,但不等於「完全」。正是困擾在心頭的疑惑驅使我一路向前。好吧,到了現在,「疑惑」已經完全消失,可是「困擾」才剛剛開始。 我站在高山之上,離那東西約有一百英尺。它曾經十分光滑——光滑得過分,所以不可能出自天然——但經年累月墜落的隕石在它表面砸出了不少凹坑和傷痕。它的外表面平整如鏡,可以反光,整體上呈金字塔造型,大概有兩個人那麼高,立在岩石上,活像一顆多棱面的巨型寶石。 最初幾秒鐘裡,我的腦海一片空白。隨後,胸中心潮激蕩,一陣不可思議、難以言表的喜悅油然而生。我愛月球,現在我又知道了,在以「阿裡斯塔克斯」和「埃拉托斯特尼」命名的兩個隕石坑中,發現的苔蘚植物並非月球早期孕育的唯一生命。第一批月球探險家持有的古老夢想雖然飽受質疑,可他們的想法是真的。終歸到底,月球文明是存在的——而我是第一個發現它的人。或許我來晚了,沒能看到一億年前的文明盛況,可我並不沮喪;我終究還是來了,這就足夠了。 終於,我的腦子可以正常運轉了,我開始思考,心中自問:這是一幢房屋,一座聖壇,還是別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建築?如果是房屋,為什麼它會建造在如此難以到達的地點?我很好奇,難道說它是一座神廟?於是我想像出這麼一幕:一群衣著怪異的祭司們,向他們的神明祈求護佑,與此同時,月球上的海洋正在枯竭,生命隨之消亡,獻給神明的禱告亦成徒然。 我向前走了十幾步,靠近些觀察它,但出於謹慎,又不敢湊得太近。我略懂一些考古學知識,於是試著猜測這個文明的智能水平,他們竟然能鏟平一座山頭,建起平滑如鏡的反光牆面,至今依然令我神迷目眩。 我想,如果古埃及工匠得到這些更為遠古的建築師使用的奇特材料,他們一定也能建成這樣的建築。因為這東西並不大,我當時沒有考慮到,眼前的事物應該出自比人類更高級的物種之手。月球上出現過高等智慧生命,這個想法實在驚人,讓人難以接受,而我的自尊也讓我無法做出這樣的結論,這麼想實在叫人難為情。 隨後,我注意到一件事,結果讓我的後脖頸一陣陣發涼——這件事原本微乎其微,不足為道,所以很難被人發現。我剛才說過,高地上留下了許多隕石撞擊的痕跡,還覆蓋著幾英寸厚的宇宙塵。只要沒有風,這種灰塵會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表面堆積下來。可是,宇宙塵和隕石的凹坑在小金字塔周圍突然止步,只留下一個寬闊的圓圈,好像有一堵無形的牆壁,擋住了歲月的侵蝕,擋住了來自太空,緩慢但永不停歇的流星的空襲。 有人在我耳機裡大喊大叫,這時我才意識到,加內特呼叫我已有一陣子了。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懸崖邊緣,打手勢叫他爬上來,現在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然後我又向宇宙塵圍成的圓圈走去,撿起一片破碎的石頭,朝閃閃發光的神秘建築輕輕扔去。哪怕小石頭在無形的屏障前突然消失,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但它好像碰到了一個光滑的半球形表面,於是輕輕地掉到地上。 這下我明白了,眼前這東西與人類的古跡完全不同。它不是建築,而是一台機器,一種力量保護著它,向永恆發出挑戰。無論這種力量是什麼,它還在發揮作用。也許我已經靠得太近了。我想起了過去一個世紀裡,人類發現並掌握的各種射線。根據我的經驗,我可能已經走近了毫無遮蔽的原子反應堆,正處於無聲卻致命的輻射之下,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已無法挽回,我已在劫難逃。 我還記得,當時我轉過身,朝加內特走去,他也向我走來,站在我的身邊,半晌無言。他顧不得理睬我,我也沒有打擾他,只是走到絕壁邊緣,竭力想要理清思緒。橫躺在我腳下的正是「危海」——沒錯,危難之海——對大多數人來說,危海既陌生又詭異,我卻對它非常熟悉。我抬起目光,看到新月狀的地球正依偎在群星的搖籃之間。我想知道,當神秘的工匠完成這裡的工作時,地球上的雲霧之下正在發生什麼?石炭紀的原始叢林是不是還在霧氣蒸騰?第一批兩棲動物是不是正在跨越荒涼的海岸線,開始了征服陸地之旅?還是說更早些,生命出現之前,地球還處於漫長的孤寂之中? 別問我為什麼這麼久都沒猜到真相——現在看來,真相顯而易見。可我當時剛剛有所發現,心中唯有一陣興奮,於是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層無形的水晶牆壁是由月球上古時代的某個種族建造的。可是突然間,我又想起一件事,它以壓倒之勢蓋過了其他所有想法,那就是——對於月球來說,建造機器的傢伙也是外星人。 二十年來,除了一些退化的植物,我們在月球上沒有發現任何生命。月球文明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有,那麼,不論它是如何滅亡的,總該留下一星半點存在過的證據吧? 我再次看向閃光的小金字塔,隔開一段距離以後,我越看越覺得它與月球上的東西格格不入。由於過度興奮,身心俱疲,我不由得大笑起來,笑得渾身發抖,笑得像個傻瓜,笑得歇斯底里——我好像聽到了小金字塔在對我講話,它說:「很抱歉,在這裡,我也是個外鄉人。」 我們花了二十年時間,才打破那層無形的護盾,接觸到水晶牆內側的神秘機器。既然沒法理解它,我們只好動用原子彈的蠻力將它徹底破壞。現在,我在山上還能找到那可愛的發光體的碎片。 這些碎片已經沒用了。金字塔裡的機械裝置——如果它確實算機械裝置的話——屬一種遠超人類知識水平的技術,或許屬超物理力學的範疇。 這個謎團令我們更加困惑。如今,人類的腳步已踏上各大行星,人們都相信,一直以來,宇宙中唯有地球才算智能生命的家園。而在我們已知的世界中,任何失落的文明都不是那台機器的建造者。高原平臺上厚厚的宇宙塵可以幫我們測出機器的「年齡」。早在地球海洋中出現生命以前,它就已經被安置在高山之上了。 當我們的世界只有現有年齡的一半時,外星來客從群星之間出發,掠過我們的太陽系,途中留下了這個標誌,然後繼續上路。在人類破壞它之前,這台機器一直在履行建造者賦予它的使命。至於使命是什麼,我就只能猜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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