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頁 下頁
五一


  但有一個孩子顯然極不理智,怎麼也不肯接受輸在巨人手裡這個事實。他想了個辦法,讓他在屏幕上的形象做出離奇的舉動。這些舉動是幻象遊戲所不允許的。這樣一來,程序被他逼得沒有辦法,只好構思新的場景,以應付這個孩子的挑戰。終於有一天,孩子打破了程序構思的極限,他做出一個膽大包天、兇狠無比的舉動,鑽進了巨人的眼睛。程序找不出殺死孩子的辦法,只好臨時模擬一個場景,讓巨人死了。巨人倒在地上,男孩的形象從桌子上爬下來,發現了——

  由於以前從來沒有哪個孩子打破巨人這一關,程序對下一步場景完全沒有準備。但它的智能畢竟很高,具有必要時自我創制的能力。於是它倉促設定新環境。這不是一個所有孩子都可能遭遇的通用場景,這個場景只為那個孩子一人而設。程序分析了孩子的背景資料,針對他的情況專門創建了一系列關卡。這樣,在孩子看來,遊戲越來越個人化,越來越痛苦,幾乎難以忍受。程序也將自己的能力主要用於對付這個孩子,它的一半記憶體裝載的都是安德·維京的幻象世界。

  這是簡生命頭幾秒鐘裡發現的最富於智力的人工智能程序,一瞬間,它的過去化為她自己的過去。她回憶起那幾年間與安德的思想和意志所展開的痛苦交鋒。她的記憶栩栩如生,仿佛與安德在一起的就是她,是她在為他創造一個幻象世界。

  她想他了。

  她開始尋找他,發現他在羅姆星上為死者代言。這是他寫出《蟲族女王和霸主》後造訪的第一個人類世界。讀了這本書後,她知道自己不必以幻象遊戲或別的程序的形式出現在他面前。他能理解蟲族女王,也必然能夠理解她。她從他正在使用的一台終端與他對話,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名字、一個形象,讓他明白自己可以幫助他。離開羅姆星時他帶上了她,通過耳朵裡的一部植入式電腦與她交流。

  她最珍視的記憶全部與安德·維京緊緊相連。她記得自己如何創造出一個形象,以利於和他交流,她還記得,在戰鬥學校裡,他也因為她的緣故改變了自己。

  所以,當安德將手伸向耳朵,自從植入電腦後第一次關閉與簡的交流界面時,簡並不覺得這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關閉某個通訊裝置的動作。她感覺好像她的唯一一個最親近的朋友、她的愛人、她的丈夫、她的兄弟、她的父親、她的孩子同時告訴她:她不應該繼續活下去了。突如其來,不加解釋。她仿佛突然間置身於一間無門無窗的黑漆漆的小屋;仿佛突然間什麼也看不見了,被活生生地埋葬。

  這撕心裂肺的幾秒鐘,對她來說,就是長達數年的孤獨和痛苦。最高級別的注意力突然間喪失了目標,她無法填補這片巨大的虛空。意識中最能代表她本人人格的部分,現在成了一片空白。所有人類世界上,電腦運轉如常,沒有一個人感到任何變化,但簡卻被這一重擊打得暈頭轉向。

  這時,安德的手剛剛從耳邊放回膝上。

  簡恢復過來。念頭紛起,潮水般湧進前一瞬間還空無所有的意識層次。當然,這些念頭全都與安德有關。

  她將他剛才的舉動與兩人共處以來他的一切行動做了比較,她明白,他並不是有意傷害她。她知道他以為她遠在天外、居於太空深處——當然,這樣說也是對的。對他來說,耳朵裡那部電腦小得不值一提,不可能是她的重要組成部分。另外,簡也知道,他現在情緒十分激動,一心想的都是盧西塔尼亞人。她下意識地分析著,列出長長一串理由,說明他為什麼會對她做出這麼沒心沒肺的事。

  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和華倫蒂分開,這時剛剛意識到自己的重大損失。

  童年時就被剝奪了家庭生活,於是他比常人倍加企盼擁有一個家。這種渴望一直壓抑在內心深處,當看到華倫蒂即將成為媽媽時,長久壓抑的渴望復蘇了。

  他既怕豬仔,同時又被他們深深吸引。他希望能發現豬仔暴行背後的理由,向人類證明他們是異族,不是異種。

  塞費羅和阿拉多娜的平靜的禁欲生活讓他很羡慕,同時心裡又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們使他想起自己的禁欲生活,可他又跟他們不同,他找不出禁欲的理由。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承認自己和其他生物一樣,具有與生俱來的繁殖需求。

  如此不同尋常的感情動盪關頭,簡又接二連三來點尖酸刻薄的話。要在平時也還罷了,過去代言時,安德總能與代言對象及其周圍人群拉開一定的距離,不管形勢多麼緊張都能笑得出來,但這次不同,這次他不再覺得她的笑話有趣,她的笑話讓他痛苦。

  我的錯誤讓他受不了了,簡想,他也不知道他的反應會帶給我這麼大的打擊。不怪他,也不怪我。我們應該彼此原諒對方,向前看。

  這個決定很高尚,簡很為自己驕傲。問題是她辦不到。那幾秒鐘的意識停頓給她的打擊太大了。她受了重創,蒙受了損失,發生了變化,簡已經不再是幾秒鐘前的那個簡了。她的一部分已經死亡,另一部分混亂不堪,她的意識層次已經不像原來那樣井井有條了。她不斷走神,意識飄到她根本不屑一顧的世界。她一陣陣抽搐,在上百個人類世界裡引起陣陣混亂。

  和人一樣,她這才發現,做出正確的決定容易,但將這個決定實施起來可太困難了。

  她縮回自身,修復損壞的意識通道,翻弄塵封已久的記憶,在敞開在她面前的數以萬億計的人類生活場景中遊蕩,翻閱那些曾經存在過的用人類語言寫下的每一本書。通過這些活動,她重新塑造了自我——和原來的她不同,並不完全與安德·維京連為一體。當然,她仍然愛他,遠甚於人類的任何一個成員。現在的簡煥然一新,可以忍受與自己的愛人、丈夫、父親、孩子、兄弟、朋友的離別。

  這一切並不容易,以她的速度相當於五萬年。在安德的生活中,不過兩三個小時。

  他打開電腦呼喚她時,她沒有回應。她現在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但他卻不知道,也沒有和她交談,只把自己的想法輸入電腦,留給她看。現在她沒和他說話,但他還是需要同她交流,即使用這種間接方法也罷。她抹掉那段記錄,換成一個簡單的句子:「我當然原諒你。」用不了多久,等他再看自己的記錄時,他便會發現她接受了他的道歉,回答了他。

  但她仍不打算跟他說話。和從前一樣,她又將自己意識中的十個最高層次用於關注他看到、聽到的一切,不過她沒讓他知道自己已經回來了。這段經歷的頭一千年裡,她想過報復他,但隨著時間流逝,這種想法已經煙消雲散了。不和他說話的原因只有一個,經過這段時間對他的分析,簡認識到不能讓他對老夥伴產生依賴情緒。過去他身邊總有簡和華倫蒂陪著,這兩位加在一起雖不能讓他萬事順遂,卻能讓他很省心,用不著拼命奮鬥,更上一層樓。而現在,他身邊只剩下了一位老朋友——蟲族女王。她和人類的差異太大了,又太苛求,不能算是個好夥伴,只能讓安德時時心懷歉疚。

  徹底孤獨後,他會找誰求助?答案簡早已知道。按他的時間計算,兩周前他還沒離開特隆海姆時便愛上了那個人。現在的娜溫妮阿變得很厲害,滿腹怨氣,難以相處,再也不是那個他希望去為之撫平創傷的年輕姑娘了。但他畢竟已經闖進她的家,滿足了她的孩子們對父愛的渴求。儘管他自己沒有意識到,其實他非常喜歡當父親的感覺,這是他從未實現的一個心願。雖然存在障礙,但娜溫妮阿還在那裡,在等待著他。這一切我真是太懂了,簡想,我得好好看看這幕好戲如何發展下去。

  同時,她還忙於處理安德希望她做的事,不過她不打算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娜溫妮阿在自己文件上設置的保護措施在她看來不過是小菜一碟,解密之後,簡精心重建了皮波死前看到的娜溫妮阿終端上方的模擬圖像。接下來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耗時極長——幾分鐘。簡窮盡皮波的全部文件,將皮波瞭解的與皮波最後看到的圖像逐一相連。看到模擬圖像後,皮波憑直覺得出結論,簡靠的卻是窮舉比對。但她最後還是成功了。懂得皮波為什麼死、弄清楚豬仔們以什麼標準選擇犧牲品之後,後面的事就容易了:她知道利波做了什麼,導致他的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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