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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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結實有力的手從她肩上伸過來,端起咖啡壺,斜過彎曲的壺嘴,朝咖啡杯裡斟下一股細細的、熱騰騰的咖啡。 「Posso derramar?」他問。真是個蠢問題,他不是已經開始斟了嗎?不過這個聲音很溫和,他的葡萄牙語帶著點好聽的卡斯蒂裡亞口音。是個西班牙人? 「Desculpa-me,」她輕聲說。請原諒我。「Trouxe o senhor tantos quilômetros —」 「星際飛行時我們的計量單位不是公里,堂娜·伊凡娜娃。我們用光年。」他的話好像是一種責備,但語氣卻是憂傷的,甚至充滿諒解、寬慰。這個聲音充滿誘惑力,這個聲音是個騙人高手。 「如果我可以逆轉你二十二年的航行,還給你二十二年光陰,我會的。請求你來是個錯誤,我很抱歉。」她的聲音平平板板。她的一生都是一個謊言,連她的道歉聽上去也是照本宣科,毫無感情。 「在我的感受中,這段時間沒那麼長。」代言人道。他站在她身後,所以她還沒見過他的臉。「對我來說,我一個星期前才離開我姐姐。我活著的親人只有她一個了,分手時她的孩子還沒有出世,現在她可能已經上完大學結了婚,說不定已經生了第一個孩子。我永遠不會瞭解她了。但我瞭解你的孩子們,堂娜·伊凡娜娃。」 她端起咖啡杯,一口飲盡。滾燙的咖啡灼痛了她的舌頭和咽喉,讓她的胃部一陣絞痛。「才幾個小時,你就以為自己瞭解他們了?」 「比你更瞭解,堂娜·伊凡娜娃。」 代言人的大膽言辭嚇得埃拉倒抽了一口涼氣。娜溫妮阿聽見了。她相信他說的是事實,但儘管如此,聽到一個陌生人說這種話,她仍然覺得怒火中燒。她轉過身來面對他,想厲聲反駁他的話,但他已經走開了,沒在她身後。她轉了轉身體,最後站起身來找他,但他已經出了廚房。埃拉站在門口,兩眼瞪得大大的。 「回來!」娜溫妮阿喝道,「說了這種話你可別想開溜。」 他沒有回答。她聽見屋子背後傳來低低的笑聲。娜溫妮阿循聲而去,穿過一個個房間,來到宅子的最裡面。米羅坐在娜溫妮阿的床上,門口站著代言人,兩人一塊兒笑著。米羅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此情此景像一把刀,直插進她的心窩。好多年沒見他笑過了,她甚至忘了他笑起來是那樣甜美,和他的父親一模一樣,而她一出現便抹掉了這種笑容。 「金正發火呢,所以我們只好到這兒來說話。」米羅解釋道,「埃拉把床鋪好了。」 「床鋪好沒有,我想代言人是不會介意的。」娜溫妮阿冷冷地說,「我說得對嗎,代言人?」 「整齊和零亂,」代言人回答,「各有各的美。」他還是沒有把臉轉向她。她覺得這樣很好,她說那些傷人的話時就不用直視他的眼睛了。 「我告訴你,代言人,你這一趟是白跑了。」她說,「你盡可以恨我,但是,現在這裡沒有死人需要你代言。年輕時我很傻,不懂事,以為只要我召喚,《蟲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就會親自降臨在我面前。當時我失去了一個對我來說相當於父親的人,我希望得到別人的安慰。」 這時他朝她轉過身,是個年輕人,至少比她年輕,但他的眼睛裡充滿對他人的理解,十分吸引人。Perigoso,她想,他很危險,他十分英俊,他的善解人意有可能淹沒我,讓我無法自拔。 「堂娜·伊凡娜娃,」他說,「讀了《蟲族女王和霸主》之後,你怎麼會覺得它的作者會帶給你安慰?」 回答的是米羅。沉默、拙于言辭的米羅現在卻搶著回答問題。除了在他的童年時代,她還從沒見過他有這麼積極過。「這本書我讀過。」他說,「作者是第一位死者代言人,他在寫作蟲族女王的故事時,對她懷著深切的同情。」 代言人露出憂鬱的笑容。「但他寫作的對象卻不是蟲族,對不對?這本書是寫給人類看的,當時他們還在慶祝蟲族的毀滅,視之為一次輝煌的勝利。他的創作很殘酷,將人類的榮耀變成悔恨,把人類的歡樂化為哀傷。而現在,人類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對蟲族懷著深仇大恨,曾經將無上光榮賦予一個名字,那個名字現在甚至無法宣之於口——」 「我是個口無遮攔的人,什麼都能說。」伊凡娜娃道,「這個名字就是安德,毀滅了他接觸過的一切。」和我一樣。這幾個字她卻沒有說出口。 「哦?你瞭解他什麼?」他的話一揮而出,像一柄巨大的草鐮,鋸齒森森,冷酷無情。「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懷著溫情接觸過什麼東西?你怎麼知道沒有人愛他,沒有人從他身上得到過愛的回報?毀滅了他接觸過的一切——這是彌天大謊,這句話不能用在任何人身上。」 「這就是你的主張嗎,代言人?如果真是這樣,那你懂得可不多啊。」她做出挑釁的樣子,心裡卻被他的怒氣嚇壞了。她還以為他永遠都那麼溫和,像接受懺悔的神父一樣。 一瞬間,怒氣從他臉上消退了。「你用不著良心不安。」他說,「你的請求讓我踏上了行程,但在航程中,還有其他人也提出了代言請求。」 「哦?」難道這樣一個好人成堆的小城裡還會有別人也看過《蟲族女王與霸主》,從而提出代言請求不成?是誰膽敢違抗佩雷格裡諾主教的旨意,召喚代言人?「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為什麼還待在我家裡不走?」 「因為要求我代言的對象是馬科斯·希貝拉,你已故的丈夫。」 這可真是駭人聽聞。「他!這個人死了之後,還有誰願意再想起他?」 代言人沒有答話。回答她的是坐在床上的米羅。「只說一個人,格雷戈就會想他。代言人讓我們看到了我們本該早就看到的東西——那孩子因為父親的死大受打擊,以為我們大家都恨他——」 「廉價的心理分析把戲。」她厲聲回答,「我們這兒有自己的心理醫生,跟代言人一樣,有什麼用處?」 她身後傳來埃拉的聲音:「是我請他來的,為父親代言。我原以為他幾十年後才會到達,可我很高興他現在就來了,這時候來還能幫咱們一把。」 「他能怎麼幫咱們!」 「他已經幫了,母親。格雷戈睡覺之前擁抱了他,科尤拉也跟他說了話。」 「不過不是什麼好話。」米羅說,「她告訴他,說他臭得要命。」 「說的是實話呀。」埃拉道,「格雷戈淋了他一身尿。」 米羅和埃拉大笑起來,代言人也笑了。這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讓娜溫妮阿心煩意亂。自從皮波去世一年後,馬考恩把她領進這個家門,這幢房子裡從來沒有過這樣開心的笑聲。娜溫妮阿不由自主地想起米羅降生時她的喜悅,還有埃拉小時候。她想起孩子們小時候的樣子,米羅對任何事情都喜歡胡說八道,蹣跚學步的埃拉常常在房子裡發瘋一樣追著哥哥亂跑,孩子們玩耍嬉鬧,在可以望見圍欄外豬仔森林的草地上追逐。正是因為娜溫妮阿對孩子們的喜愛,馬考恩才大為惱怒,因為他知道這份歡樂將他排除在外。到金出世時,宅子已經籠罩在一種沉悶厚重的怨氣中,金從來不會在父母在場時露出笑臉。聽見米羅和埃拉的笑聲,仿佛一層厚厚的黑色帷幕被猛地拉開,就在娜溫妮阿已經習慣了黑夜、已經遺忘了光明的時候,突然間又見晴空萬里。 這個陌生人好大的膽子!竟敢闖進她的家,把她精心掩上的帷幕一把扯開! 「我不同意。」她說,「你沒有權利窺探我丈夫的一生。」 他揚起眉毛。她和別人一樣知道得很清楚,星際法律賦予了他這份權利,法律保證他可以追索死者的真實生平。 「馬考恩是個可憐人。」她固執地說,「把他的真實生平公之於眾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只能引起人們的痛苦。」 「你說得對,他的真實生平只能引起別人的痛苦。可你說因為他是個可憐人,這你就錯了。」代言人說道,「如果我只說些人人皆知的事實:他討厭自己的孩子,打老婆,從一家酒吧喝到另一家酒吧,直到酩酊大醉,被巡警送回家。如果只說這些,人人都會心安理得,沒有人覺得痛苦,大家只會非常滿足,每個人都很得意,自己當初沒看錯這個人。他是個小人,所以我們把他當成個小人看待,我們做得沒錯。」 「你覺得他不是個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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