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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種樹的地方準備好了。曼達楚阿用樹語對敲擊樹幹的豬仔說了幾句,他們的敲擊節奏變了,樹幹又一次裂開了。

  「人類」擠出來,猶如大樹生下的嬰兒。他走到清理出來的草地中央,吃樹葉者和曼達楚阿每人遞給他一把刀子。「人類」對兩人說起話來。用的是葡萄牙語,讓安德和其他人也能聽懂。而且也能夠比斯塔克語更好地傳達出自己此時的情感。

  「我告訴了大嗓門,因為我們和皮波、利波之間可怕的誤會,你們喪失了自己通向第三種生命的道路。她說你們會得到自己的機會,向上生長,進入光明。」

  吃樹葉者和曼達楚阿鬆開刀子,輕輕碰了碰「人類」的肚子,後退到空地邊緣。

  「人類」將兩柄刀子遞向安德。都是用薄薄的木片做的。安德想像不出來,用什麼方法才能把木片削得如此之薄。如此銳利,卻又非常結實。當然了,這不是用任何工具磨制的,它們直接來自某一株活著的樹的心臟,作為禮物交給自己的兄弟,幫助他們進入第三種生命狀態。

  理智上知道「人類」並不會死去是一回事,但真正相信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安德一開始沒有接過刀,只輕輕撫著刀背。「對你來說這並不是死亡,但對我……昨天我才第一次見到你,但今天我已經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兄弟,就好像把魯特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可到明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就再也不能對你說話了。對我來說,這就是死亡,『人類』,不管你是怎麼想的。」

  「你可以來找我,坐在我的樹蔭下。」「人類」說:「看看從我的樹葉間灑下來的陽光,靠在我的樹幹上休息。再替我做一件事。在《蟲族女王和霸主》裡添上新的一章。就叫《「人類」的一生》吧。告訴你們的人,我是如何在我父親的樹幹上孕育,出生在黑暗中,吃著我母親的血肉。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生命的黑暗階段,進入了半明半暗的第二種生命,從妻子們那裡學會了說話,利波、米羅和歐安達又教會了我種種神奇的技藝。告訴他們,在我第二種生命的最後一天,我真正的兄弟從天上下來,我們一起簽訂了協議,使人類和豬仔成為一個部落,再也不是一個人類部落、一個豬仔部落,而是同一個異旅部落。然後,我的朋友幫助我踏進第二種生命,幫助我走進光明,讓我伸向空中,使我能夠在死亡降臨之前成為上萬個孩子的父親。」

  「我會講述你的故事的。」安德說。

  「那麼,我就得到了真正的永生。」

  安德接過刀,「人類」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奧爾拉多,」娜溫妮阿道,「金,回大門裡去。埃拉,你也回去。」

  「我要看,母親。」埃拉說,「我是個科學家。」

  「你的眼睛會遺漏東西。」奧爾拉多說,「我可以記錄下一切。我們可以昭告各個世界的人類,說我們已經簽署了簽議。我們還可以給豬仔們看,讓他們知道代言人按他們的方式簽訂了協議。」

  「我也不走。」金說,「連仁慈的聖母也可以站到血淋淋的十字架下。」

  「那就留下吧。」娜溫妮阿輕聲道。她也留下了。

  「人類」的嘴裡塞滿卡匹姆草,但他沒怎麼嚼。

  「多嚼嚼,」安德說,「這樣你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這樣不對。」曼達楚阿說,「這是他第二種生命的最後時分,體會這個身體的痛苦是好的。這樣,當進人第三種生命、超越痛苦的時候,你還可以回憶起來。」

  曼達楚阿和吃樹葉者告訴安德該從哪裡、怎麼下刀。動作要快,他們告訴他,還將手伸進鮮血漫流的軀體裡,指點他應該割掉哪些器官。

  安德的雙手迅速穩定,他的身體也很平靜。即使他忙於切割,不可能四處張望,他也知道,在血淋淋的現場上空,「人類」的眼睛注視著他,觀察著他,充滿感激和愛,充滿痛苦和死亡。

  就在他雙手下面,發生了。速度之快,幾分鐘內,大家都親眼看到了它的生長。幾個較大的器官震動起來,樹根從它們中間插入地表,須蔓在軀體內部向各處伸開,「人類」的眼睛因為最後的痛苦睜得圓圓的,從他的脊柱位置,一根幼芽長了出來,向上,兩片葉子,四片葉子——

  然後便停止了。軀體已經死亡,最後一陣抽搐也停止了,一株樹已經在「人類」的脊柱上紮下根。「人類」的記憶、靈魂已經轉移到了這株剛發嫩芽的樹上。完成了,他的第三階段的生命開始了。不久之後,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這些樹葉就會第一次享受到陽光的滋潤。

  其他豬仔們跳起舞來,開始慶祝。吃樹葉者和曼達楚阿從安德手裡接過刀,插在人類的頭顱兩邊。

  安德無法加入他們的慶祝,他全身是血,還有一股剛才切割肢體帶來的惡臭。他手腳並用,從屍體邊爬開幾步,來到高處看不到殺戮現場的地方。娜溫妮阿跟著他。

  經過這一天的工作,這一天的情緒起伏,幾個人都已經精疲力竭了。他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倒在厚厚的卡匹姆草叢上,互相倚靠著,終於全都沉沉睡去。豬仔們則載歌載舞,走進了森林。

  太陽快升起來時,波斯基娜和佩雷格裡諾主教來到大門,等候代言人從森林回來。過了整整十分鐘,他們才發現一點動靜。不在森林邊緣,離這裡近得多。是個男孩,睡眼惺忪地沖著一叢灌木撒尿。

  「奧爾拉多。」市長喊道。

  男孩轉過身來,匆匆系好褲子,叫起高高的草叢中熟睡未醒的其他人。

  波斯基娜和主教打開大門,迎著他們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實實感到我們已經發動了叛亂。」波斯基娜道,「有點傻氣,對不對?我這還是第一次走在圍欄外面呢。」

  「他們為什麼整晚待在外面?」佩雷格裡諾不解地說,「門開著,他們完全可以回來呀。」

  波斯基娜迅速打量了門外那群人一番。歐安達和埃拉像姐妹一樣手挽著手,奧爾拉多和金在她們身後。那兒,代言人在那兒,坐在地上,後面是娜溫妮阿,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們等著,什麼都沒說。

  最後安德才抬起頭來看著他們,「協定簽好了。」他說,「這份契約不錯。」

  娜溫妮阿舉起一個樹葉包著的小包,「他們把協議寫下來了。」她說,「讓你們簽字。」

  波斯基娜接過包裹,「午夜之前,所有文件都恢復了。」她說,「不只是我們存到你名下的那些信息。代言人,不管你的朋友是誰,他可真厲害。」

  「她。」代言人道,「她叫簡。」

  這時,主教和波斯基娜都看見了倒在下面空地上的是什麼。他們這才明白代言人手上身上臉上那一片片深色痕跡是什麼。

  「靠殺戮得來的條約,」波斯基娜道,「我寧肯不要。」

  「先別急著下結論。」主教說,「我想前一個晚上的事比我們看到的複雜得多。」

  「您真是位智者,佩雷格裡諾主教。」安德輕聲說。

  「我會向你解釋的。」歐安達說,「整件事埃拉和我最清楚。」

  「這是一種聖禮。」奧爾拉多說。

  波斯基娜難以置信地卑著娜溫妮阿,「你竟然讓他看?」

  奧爾拉多敲敲自己的眼睛,「所有豬仔們都會看到的,總有一天會看到。通過我的眼睛。」

  「這不是死亡,」金說,「這是復活與新生。」

  主教走到被肢解的屍體旁,碰了碰從胸腔長出的那棵小樹苗。

  「他的名字叫『人類』。」代言人道。

  「你的也是。」主教輕聲說。他轉過身來,望著這一小群人。正是這些人前所未有地擴大了人類的定義。我究竟算牧羊人呢,還是羊群中最困惑、最不知所措的一隻?主教自問。

  「來吧,你們大家,跟我去教堂。彌撒的鐘聲就要響了。」

  孩子們聚起來,準備走了。娜溫妮阿也站起來準備離開,她停下腳步,朝代言人轉過身來,詢問地看著他。

  「就來,」他說,「馬上就來。」

  她與眾人跟著主教走進大門,朝山上的教堂走去。

  彌撒快開始時,佩雷格裡諾才看見代言人走進教堂大門。他停了一會兒,找到娜溫妮阿一家,幾步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的座位上。這是過去馬考恩坐的地方,在全家一起出席的寥寥幾次教堂儀式中。

  主教的注意力轉到自己的職司上。過了一會兒,再次望去時,佩雷格裡諾看到格雷戈坐到了代言人身旁。佩雷格裡諾想起了剛才姑娘們告訴他的條約內容,想起了那個名叫「人類」的豬仔的死,還有以前皮波和利波的死。一切都清楚了,所有碎片組合起來拼合成了事實。那個年輕人米羅躺在床上,他的妹妹歐安達照料著他。那個迷失了靈魂的娜溫妮阿重新找回了自我。那一道在它圈禁起來的人們心中投下深深陰影的圍欄,現在靜靜地立在那兒,再也不可能對誰造成傷害,成了無關緊要的擺設。

  和聖餅的奇跡一樣,在他手中變成了上帝的血肉。我們一直認為自己不過是一撮微塵,突然間卻發現上帝的血肉存在於自己身上。

  ①彌撒上發給信徒食用的薄餅,天主教視之為上帝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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