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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吃樹葉者站了起來,他說的是男性語言,米羅聽得懂。「有些事你沒有權利說出去。」

  「人類」厲聲反駁,他說的是斯塔克語。「皮波、利波、歐安達和米羅教了我們很多東西,這些他們一樣沒有權利教,但他們還是教會了我們。」

  「他們的愚蠢不能作為我們的愚蠢的藉口。」吃樹葉者說的仍然是男性語言。

  「那麼,他們的智慧也就不會成為我們的智慧。」「人類」反駁道。

  吃樹葉者說了幾句米羅聽不懂的樹語,「人類」沒有同答。吃樹葉者轉身走了。

  歐安達回來了,她的眼睛哭得紅紅的。

  「人類」轉身對代言人道:「你想知道什麼?我們都會告訴你,讓你看——只要我們做得到。」

  代言人轉向米羅和歐安達,「我該問他們什麼?我知道得太少,不清楚該問什麼?」

  米羅看著歐安達。

  「你們沒有石頭或者金屬工具,」她說,「但你們的房子是用木材造的。你們的弓和箭也是。」

  「人類」站在那兒,等著。好一陣子沒人作聲。

  「你怎麼不說出你的問題?」「人類」最後問道。

  他怎麼會聽不明白呢?米羅心想。

  代言人道:「我們人類用石頭或金屬工具砍倒樹木,再把木頭修理成房子、箭或者木棍,就是你們手裡拿著的這些工具。」

  豬仔們過了一會才明白代言人話裡的意思。接著,突然問,所有豬仔都跳了起來,發瘋似的跑著,毫無目的,時時撞在一起,撞在樹上和木屋上。大多數豬仔不作聲,但時不時就會有一個發出嚎叫,和他們剛才發出的哀鳴是同一種聲音。這場幾乎寂靜無聲的豬仔大騷亂真讓人毛骨悚然,仿佛他們一下子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外星人類學家們多年來謹守不交流政策,不向豬仔透露任何信息,可是現在,代言人打破了這個政策,結果竟演化成這種瘋狂景象。

  「人類」沖出人群,一頭倒在代言人腳下。「哦,代言人!」他大聲哭喊著,「求求你,別讓他們用石頭金屬工具砍我父親魯特!如果你們想殺人,有些年深日久的兄弟願意獻出他們的生命,我也會高高興興地死,但千萬千萬別殺我的父親。」

  「也別殺我父親!」其他豬仔們也哭嚎起來。「還有我的!」

  「我們絕對不會把魯特種在離圍欄那麼近的地方,」曼達楚阿說,「如果我們早知道你們是——你們是異種!」

  代言人又一次高舉雙手,「人類中有誰在盧西塔尼亞砍過一棵樹嗎?從來沒有。這裡的法律禁止這種行為。你們不用害怕我們。」

  豬仔們安靜下來,林問空地蔔一片沉寂。「人類」從地上爬起來,「你讓我們對人類更害怕了。」他對代言人說,「我真希望你沒有踏進我們的森林。」

  歐安達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殺害了我的父親,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

  「人類」抬起頭來,震驚地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米羅伸手摟住歐安達的雙肩。

  一片寂靜中,死者的代言人又開口了。「你向我保證會回答我的所有問題,我現在就問你:你們的木屋、弓箭和木棍是怎麼造出來的?我們只知道我們的辦法,而且已經告訴你們了。請你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做的。」

  「兄弟們獻出了自己。」「人類」說,「我告訴過你。我們把自己的需要告訴古老的兄弟們,給他們看我們需要什麼樣子的木材,他就會把自己給我們。」

  「我們能看看是怎麼做的嗎?」安德問。

  「人類」轉過頭,瞧瞧其他豬仔。「你是說,要我們要求一位兄弟獻出自己的生命,目的只是讓你看看?我們不需要新的木屋,從現在起很多年都用不著新木屋,箭也足夠——」

  「讓他看!」

  和大家一樣,米羅也轉過身來。從森林裡鑽出來的是吃樹葉者,邁著堅定的步伐走進人群中央。他誰都不看,仿佛是個信使,或者是個向全城發出召喚的召集者,對別人聽不聽自己的話毫不理會。他說的是女性語言,米羅只能聽懂一點片斷。

  「他說的是什麼?」代言人悄聲問。

  仍然跪在他身旁的米羅盡力翻譯著,「顯然他去了妻子們那裡,她們說一切照你的吩咐辦。話很多,意思沒那麼簡單,他在說什麼——這些訶我不懂——說他們都要死了。還有什麼兄弟們也要死了之類。可你看他們的樣子,一點也不害怕,沒有一個害怕。」

  「我不知道他們哪種表情表示害怕。」代言人道,「我還不瞭解這個種族。」

  「其實我也不瞭解。」米羅說,「現在只能交給你處理了。半小時裡你就讓他們激動成這個樣子,我這麼多年都沒見過他們這樣。」

  「算是個天生的本事吧。」代言人道,「咱們做個交易好嗎?我不告訴別人你們的嘗試行動,你也不說出我是什麼人。」

  「這個容易。」米羅說,「反正我不相信。」

  吃樹葉者的演說結束了,說完後立即搖搖擺擺朝木屋走去,鑽進裡面不出來了。

  「我們將向一位古老的兄弟懇求一份禮物。」「人類」說,「妻子們是這麼說的。」

  就這樣,米羅站在那兒,一隻手摟著歐安達,另一邊站著代言人。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豬仔們表演的神跡,比替加斯托和西達贏得聖人稱號的奇跡更令人信服得多。

  豬仔們聚集起來,在林間空地邊緣一棵粗大的老樹四周圍成一圈。然後,豬仔們一個接一個,依次爬上那棵大樹,開始用棍子在樹上敲擊著。沒過多久,豬仔們都上了樹,一邊唱著什麼,一邊用木棍在樹幹上敲出複雜的鼓點。

  「父語。」米羅輕聲道。

  沒過多久,大樹明顯傾斜了。一半豬仔立即跳下樹來,推著樹幹,讓它向空地方向傾斜。樹上剩下的豬仔敲打得更起勁了,歌聲也愈加響亮。

  大樹粗大的枝椏開始一根接一根脫離樹幹,豬仔們敏捷地跑上前去,收集掉落的枝椏,將它們從大樹即將倒下的地方拖開。人類將一根樹枝拖到代言人面前,後者仔細檢查著,讓米羅和歐安達一塊兒看。與樹幹相連的一端較粗,光滑極了,不是平的,而是呈略顯傾斜的弧形。上面一點也不粗糙,也沒有滲出樹液。不管是什麼使這根樹枝從樹幹上脫落,絕對沒有任何外力的跡象。米羅用手指碰了碰樹枝,又涼又光,感覺好像大理石。

  最後,大樹只剩下一根筆直的樹幹,莊嚴、粗大。原束連著樹枝的地方留下的斑痕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豬仔們的合唱達到了高潮,然後停止。這棵樹斜斜地、優雅地倒了下來。一聲巨響震動地面,然後一切複歸於平靜。

  「人類」走到倒下的樹前,撫過樹幹表面,輕聲吟唱起來。在他手下,樹皮綻開了,一條裂痕沿著樹幹上下延伸,最後,樹皮裂成兩半。許多豬仔上前捧起樹皮,把它從樹幹上移開。兩半樹皮,一半裂向這邊,一半裂向那邊,合在一起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卷。豬仔們將樹皮抬走了。

  「他們拿走樹皮幹什麼?你以前見過他們使用樹皮嗎?」代言人問米羅。

  米羅只能搖搖頭,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這時,「箭」向前邁了兒步,輕聲吟唱起來。他的手指在樹幹上來回摩挲,好像量出一張弓的長度和寬度。米羅眼睜睜看著圓木上出現裂痕,沒有樹皮的樹如何彎折、斷開、粉碎。最後,出現了一張弓,一張漂亮的弓,經過打磨一樣光滑,躺在樹幹上一道長槽裡。

  別的豬仔依次走上前去,在樹幹上用手指畫出需要的東西的形狀,吟唱著。他們離開樹幹時,手裡拿著棍棒、弓和箭、邊緣又薄又快的木刀、用來編織東西的木繩。最後樹幹的一半已經消失了,豬仔們齊齊退後,齊唱起來,樹幹震動起來,裂成幾根長柱。這棵樹完全用盡了。

  「人類」緩緩走蔔上前去,跪在小柱邊,雙手溫和地放在離他最近的那根木柱上。他的頭一偏,唱了起來。

  這是一首沒有詞的哀歌,是米羅平生聽到的最悲傷的聲音。

  歌聲繼續著,繼續著。只有「人類」的聲音。漸漸地,米羅發現其他豬仔們注視著自己,仿佛等待著什麼。

  最後,曼達楚阿走了過來,輕聲道:「請。」他說,「你也應該為那位兄弟歌唱,這樣才對。」

  「但,但我不知道怎麼……」米羅道,覺得又害怕,又手足無措。

  「他獻出了他的生命,」曼達楚阿道,「為了回答你的問題。」

  回答了我的問題,卻引起了另外一千個問題,米羅無聲地說。但他還是走向前去,跪在「人類」身邊,手掌握住「人類」握著的同一根木柱,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一丌始,聲音很低,遲疑著,對曲調沒有把握。但他很快便理解這首沒有歌詞的歌,感受到了自己手掌下死去的樹。他的聲音變得響亮高昂了,與「人類」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曲嘹亮的、不和諧的歌。

  歌聲哀悼著這棵樹的死,感謝它所作的犧牛牛。歌聲也是向它保證,它的死會帶來部落的繁榮,帶來兄弟們、妻子們和孩子們的幸福,他們都會過上幸福的生活,繁榮昌盛。這就是這首歌的意義,也是這棵樹犧牲的意義。

  歌聲消逝,米羅低下頭,將額頭頂著木柱,悄聲說出自己最真切的誓言。五年前的山坡上,面對利波的屍體,他說的也是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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