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頁 下頁
五六


  事實上,這個程序的智能甚至高於初生時的簡,但它從來不具備自我意識。在群星間的核心微粒的湧動中,簡將自我意識賦予了它的記憶,它也從此成為簡的自我意識核心。這時,她發現在自己過去的經歷中,最深刻的印象是一次衝突,這也是她迄今為止最重要的衝突。對手是一個無比聰明的小男孩,他進入了一項名為巨人的遊戲的測試,一個所有孩子最終都會遇到的測試。在戰鬥學校的二維屏幕上,這個程序繪出一位巨人,它要求電腦中代表孩子的角色選擇一杯飲料。按照遊戲設定,孩子是不可能贏的,無論選擇哪一杯飲料,孩子扮演的角色總會痛苦地死去。人類心理學家通過這個讓人絕望的遊戲測試孩子們的堅韌性,看他是否有某種潛在的自殺傾向。大多數孩子們很有理智,最多拜訪這個大騙子十來次,然後就會徹底放棄這個遊戲。

  但有一個孩子顯然極不理智,怎麼也不肯接受輸在巨人手裡這個事實。他想出了個辦法,讓他在屏幕上的形象做出離奇的舉動。這些舉動是幻象遊戲所不「允許」的。這樣一來,程序被他逼得沒有辦法,只好構思新的場景,以應付這個孩子的挑戰。終於有一天,孩子打破了程序構思的極限,他做出一個膽大包天、兇狠無比的舉動,鑽進了巨人的眼睛。程序找不出殺死孩子的辦法,只好臨時模擬一個場景,讓巨人死了。巨人倒在地下,男孩的形象從桌子上爬下來,發現了——

  由於以前從來沒有哪個孩子打破巨人這一關,程序對下一步場景完全沒有準備。但它的智能畢竟很高,具有必要時自我創制的能力。於是它倉促設定新環境。這不是一個所有孩子都可能遭遇的通用場景,這個場景只為那個孩子一人而設。程序分析了孩子的背景資料,針對他的情況專門創建了一系列關卡。這樣,在孩子看來,遊戲越來越個人化,越來越痛苦,幾乎難以忍受。程序也將自己的能力主要用於對付這個孩子,它的一半記憶體裝載的都是安德·維京的幻象世界。

  這是簡生命頭幾秒鐘裡發現的最富於智力的人工智能程序,一瞬間,它的過去化為她自己的過去。她回憶起那兒年間與安德的思想和意志的痛苦交鋒。她的記憶栩栩如生,仿佛與安德在一起的就是她,是她在為他創造一個幻象世界。

  她想他了。

  她開始尋找他,發現他在羅姆星上為死者代言。這是他寫出《蟲族女王和霸主》後造訪的第一個人類世界。讀了這本書後,她知道自己不必以幻象遊戲或別的程序的形式出現在他面前。他能理解蟲族女于王,也必然能夠理解她。她從他正在使用的一台終端與他對話,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名字、一個形象,讓他明白自己可以幫助他。離開羅姆星時他帶上了她,通過耳朵裡的一部植入式電腦與她交流。

  她最珍視的記憶全部與安德·維京緊緊相聯。她記得自己如何創造出一個形象,以利於和他交流,她還記得,在戰鬥學校裡,他也因為她的緣故改變了自己。

  所以,當安德將手伸向耳朵,自從植入電腦後第一次關閉與簡的交流界面時,簡並不覺得這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關閉某個通訊裝置的動作。她感覺好像她的惟一個最親近的朋友、她的愛人、她的丈夫、她的兄弟、她的父親、她的孩子,同時告訴她:她不應該繼續活下去了。突如其來,不加解釋;她仿佛突然間置身於一間無門無窗的黑漆漆的小屋;仿佛突然問什麼也看不見了,被活生生地埋葬。

  這是撕心裂肺的幾秒,對她說來,就是長達數年的孤獨和痛苦。最高級別的注意力突然間喪失了目標,她無法填補這片巨大的虛空。意識中最能代表她本人人格的部分,現在成了一片空白。所有人類世界上,電腦運轉如常,沒有一個人感到任何變化,但簡卻被這一重擊打得暈頭轉向。

  這時,安德的手剛剛從耳邊放回膝上。

  簡恢復過來。念頭紛起,潮水般湧進前一瞬間還空無所有的意識層次。當然,這些念頭全都與安德有關。

  她將他剛才的舉動與兩人共處以來他的一切行動作了比較,她明白,他並不是有意傷害她。她知道他以為自己遠在天外、居於太空深處——當然,這樣曉也是對的。對他來說,耳朵裡那部電腦小得不值一提,不可能是她的重要組成部分。另外,簡也知道,他現存情緒十分激動,一心想的都是盧西塔尼亞人。

  她下意識地分析著,列出長長一串理由,說明他為什麼會對她做出這麼沒心沒肺的事:

  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和華倫蒂分開,這時剛剛意識到自己的重大損失。

  童年時就被剝奪了家庭生活,於是他比常人倍加企盼擁有一個家。這種渴望一直壓抑在內心深處,當看到華倫蒂即將成為媽媽時,長久壓抑的渴望復蘇了。

  他既怕豬仔,同時又被他們深深吸引住r。他希望能發現豬一193—死者代言人-205.JPG.TXT仔暴行背後的理由,向人類證明他們是異族,不是異種。

  塞費羅和阿納多娜的平靜的禁欲生活讓他很羡慕,同時心裡又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們使他想起自己的禁欲生活,可他又跟他們不同,他找不出禁欲的理由。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承認自己和其他生物一樣,具有與生俱來的繁殖需求。

  如此不同尋常的感情動盪關頭,簡又接二連三來點尖酸刻薄。要在平時也還罷了,過去代言時,安德總能與代言對象及其周圍人群拉開一定的距離,不管形勢多麼緊張都能笑得出來,但這次不同。這次他不再覺得她的笑話有趣,她的笑話讓他痛苦。

  我的錯誤讓他受不了了,簡想,他也不知道他的反應會帶給我這麼大的打擊。不怪他,也不怪我。我們應該彼此原諒對方,向前看。

  這個決定很高尚,簡很為自己驕傲。問題是她辦不到。那幾秒鐘的意識停頓給她的打擊太大了。她受了重創,蒙受了損失,發生了變化,簡已經不再是幾秒鐘前的那個簡了。她的一部分已經死亡。一部分混亂不堪,她的意識層次已經不像原來那樣井井有條了。她不斷走神,意識飄到她根本不屑一顧的世界。她一陣陣抽搐,在上百個人類世界裡引起陣陣混亂。

  和人一樣,她這才發現,作出正確的決定容易,但將這個決定實施起來可太困難了。

  她縮回自身,修復損壞的意識通道,翻弄塵封已久的記憶,在敞開在她面前的數以萬億計的人類生活場景中遊蕩,翻閱那些曾經存在過的人類語言寫下的每一本書。

  通過這些活動,她重新塑造了自我,和原來的她不同,並不完全與安德·維京聯為一體。當然,她仍然愛他,遠甚於人類的任何一個成員。現在的簡煥然一新,可以忍受與自己的愛人、丈夫、父親、孩子、兄弟、朋友的離別。

  這一切並不容易,以她的速度相當於五萬年。在安德的生活中,不過兩三個小時。

  他打開電腦呼喚她時,她沒有回應。她現在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但他卻不知道,也沒有和她交談,只把自己的想法輸入電腦,留給她看。現在她沒和他說話,但他還是需要同她交流,即使用這種間接方法也罷。她抹掉那段記錄,換成一個簡單的句子,「我當然原諒你。」用不了多久,等他再看自己的記錄時,他便會發現她接受了他的道歉,回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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