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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回營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著這封奇怪的信。讀起來一點也不像他在課堂上說的那些話。哦,我不是說它的內容和他在課堂上講的有什麼相互矛盾之處,但是語氣顯然是不同的。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中校稱一個新兵為「同志」的?當他還只是「杜波司先生」時,我只是他班上的一個學生,他很少注意到我。只有一次,他暗示我有太多的錢和太少的理智,讓我感覺糟透了。(就因為我的老爸可以把學校買下來,當作聖誕禮物送給我——這有錯嗎?根本不關他的事嘛。)他當時正在談論「價值」,比較黑格爾主義和傳統的「使用價值」之間的差別。杜波司先生說:「當然,黑格爾主義關於價值的定義是荒謬的。如果是一團爛泥,你在它上面花多大功夫也不會把爛泥變成蘋果餡餅。它仍然是一團爛泥。再進一步,技術差的工人可以輕易地導致價值的削減。一個沒有天分的廚師可以把已經具有價值的生麵團和新鮮蘋果變成一團價值為零的糟粕。相反,一個技藝高超的大廚可以用同樣的原料創造出比普通的蘋果餡餅高得多的價值,而且他所付出的努力並不比一個普通廚師在準備甜點時所付出的更多。

  「廚房裡的這些例子推翻了黑格爾主義的價值觀,顯示了以使用價值來衡量的傳統價值觀的正確性。」

  杜波司的殘肢向我們揮舞著,「醒一醒,後面那位。淩亂的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黑格爾哲學是誇張的、扭曲的、混淆的、神經質的、偽科學的和無邏輯的。但是,這位華而不實的黑格爾,不管怎樣,還是隱約瞥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真理。如果他有點分析能力的話,或許可以第一個真正闡明價值的定義,這個星球也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令人痛心的災難。」

  「不過,也可能不是這樣。」他加了一句,「你!」

  我嚇了一跳,坐直身子。

  「如果你不想聽,或許你可以說。告訴全班,價值是個相對量還是絕對量?」

  我一直在聽。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閉上眼睛、鬆弛脊柱時就不算聽課。但是他的問題難住了我。我沒有預習今天的課程。

  「絕對量。」我猜著回答。

  「錯。」他冷冷地說,「與活人之間的相互關係一樣,『價值』這個概念,如果不比較的話就沒有意義。一件東西的價值總是和一個單獨的人有關,它完全是個人的看法,對於不同的人來說它的量也是不同的。市場價值只不過是個虛擬的意義,是眾人心目中的價值的一個不太準確的平均數。眾人心目中_的價值的量肯定是不一樣的,否則貿易就不可能存在。」(我不禁心想,如果父親聽到市場價值被稱為虛擬意義,他會說些什麼——輕蔑地哼一聲?很有可能。)「這個與個人密切相關的比較值,價值,對於個人來說取決於兩個因素:第一,這個東西能用來幹什麼,自己能拿它派上什麼用場……第二,他必須要付出什麼才能得到它,自己必須花多少。

  有一首老歌唱道『生命中最寶貴東西都是免費的』。這是錯誤的!

  完全錯誤!就是這個令人悲哀的謬論瓦解並摧毀了二十世紀的民主社會。那些用心良苦的實驗失敗了,因為人民上了大當,以為不管自己需要什麼,只要好好投票就能得到——不經過艱苦,不流汗,不掉淚,就能到手。

  「只要是有價值的東西,決不會免費。為了能呼吸的生命,我們必須承受生育時的窒息和痛苦。」他仍然盯著我,加了一句,「如果你們這些孩子為了得到玩具,必須付出一個新生兒第一次呼吸時的努力,你們會活得更加幸福……更加富有。說到這兒,你們中的某些人,我同情你們貧乏的富有。你!我發給你一個百米賽跑的獎狀。這會使你快樂嗎?」

  「嗯,我想可以吧。」

  「請不要回避。給你獎狀——這兒,我把它寫出來:冠軍大獎,春季百米比賽。」他真的走到我座位旁,把這張紙別在我胸前。「好了!你快樂嗎?你覺得它有價值嗎——或者沒有?」

  我氣壞了。這個混蛋開始時取笑富家子弟——典型的酸葡萄心理,現在又搞出這場鬧劇。我扯下紙片,向他扔去。

  杜波司先生看上去很吃驚。「它沒有使你感到快樂?」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得了第四!」

  「對!第一名的獎狀對你毫無價值……因為它不是你掙來的。

  但是你對於第四名卻有點小小的得意:那是你掙的。在場的夢遊症患者中,我相信有些人可以理解這出小小的道德劇。我想,那個寫下剛才那首詩的詩人可能是想暗示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必須用金錢以外的東西才能購得——他是對的,但如果單純停留在他的字面意義上,你們就錯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無法用金錢購得,為得到它們所付出的代價就是苦難、汗水和奉獻……一切東西中,最寶貴的也就是最昂貴的,它的代價就是生命本身——為了獲得最大價值,必須付出最高昂的代價。」

  返回營地的路上,我一直思索著從杜波司先生——杜波司中校——那兒聽來的話,還有他那封出人意料的信。隨後我停止了思索,因為軍樂隊來了。我們唱了一會兒,一組法國歌,包括《馬賽曲》、《古羅馬軍團》和《苦難和危險的兒子》等等。

  軍樂隊演奏是件好事:當你的尾巴耷拉在草原上時,它會使你重新振作精神。一開始我們什麼都沒有,列隊和點名時只能放點錄音。但是長官們很快就發現了誰能演奏音樂,誰不能。於是他們發放樂器,組建了一個團樂隊,都是我們自己的人,連樂隊指揮都是新兵。

  這並不是說他們能脫離訓練。噢,不!只表示在自己的時間內,長官們允許並鼓勵他們玩音樂,例如晚上和星期天。還有,他們可以在列隊前進時向後倒退著走,同時演奏音樂,不用和我們走在一起。我們中很多事情都是這麼搞的。舉個例子,我們的牧師也是個新兵,年紀比我們中的大多數都要大,入伍前是某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小地方的牧師。他在佈道中傾注了很多熱情。不管他的信仰是原教旨的還是其他什麼(不要問我),但他顯然有能力理解新兵們的問題。唱聖歌也很有意思。再說,星期天早上早鍛煉和午飯之間的這段時間我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樂隊成員之間有過很多摩擦,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是堅持下來了。營地內有四套風笛和一些蘇格蘭制服,是一位蘇格蘭步兵團的老軍官捐贈的,他的兒子在這兒死於訓練事故。我們新兵中有一位竟然是風笛手,小時候在蘇格蘭童子軍裡學的。很快我們就湊齊了四個風笛手。技術可能不怎麼樣,但是聲音很響。你第一次聽到風笛演奏的時候,可能會覺得它的聲音很怪,一個新手的練習更會讓你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聽上去——並且看起來也像胳膊底下夾著一隻貓,嘴裡含著貓尾巴,時不時咬上幾口。

  但是他們能引起你的共鳴。當我們的風笛手第一次走在樂隊前排,風笛嗚咽出《阿拉曼之死》,我的頭髮一下子豎了起來,頂高了我的帽子。它會使你感動,讓你流淚。

  當然,拉練不能帶上軍樂隊,對他們也不會有特殊照顧。大號和行軍鼓必須留下,因為樂隊裡的小夥子必須帶上所有裝備,大家都得這樣。他們只能帶上一些不會增加太多負擔的小樂器。但是機動步兵有一些小玩意兒,我相信別的地方都沒有,例如一個比口琴大不了多少的盒子,一個小小的電子玩意兒,卻能驚人地模擬出大號的聲音,演奏的方法也差不多。長途跋涉時,一旦下達樂隊演奏的命令,每個樂隊成員都把裝備卸下,由他的同班戰友分攤,同時還不能停下腳步。隨後他跑向軍樂縱隊,開始釋放音波。

  這對我們的幫助很大。

  樂隊慢慢走向隊尾,幾乎已經聽不到了。我們停止了歌唱,因為歌聲會淹沒漸漸遠去的樂聲。

  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的感覺還不錯。

  我想弄明白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因為幾個小時之後我們就會回到營地,我就能要求退伍了?不是。當我決定退伍時,我的確感到一定程度上的寧靜,撫平了我緊張不安的情緒,使我得以入睡。但現在是別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我看不到。

  隨後,我知道了。我已經越過了我的小山峰!

  我已經越過了杜波司中校信中所說的小山峰。我已經爬了上去,現在開始下山了,腳步輕鬆。這兒的草原就像蛋糕一樣平整,但是就在這片土地上,我曾拖著沉重的腳步艱難地向上攀登。然後,在某一點——我想是當我們縱聲歌唱時——我越過了頂峰,現在全是下山的路了。我的裝備變輕了,煩惱也被拋在了腦後。

  我們到達營地時,我沒有和茲穆中士談話。我不再需要了。他卻主動要和我說話,隊伍解散時示意我走上前去。

  「是,長官。」

  「這是個私人問題……所以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就不必回答。」

  他停住了,我懷疑他是想問我是不是偷聽到了那次他挨訓。我不禁顫抖起來。

  「今天發信時,」他說,「你收到了一封信。我注意到了——完全是無意問,不關我的事嘛——回信地址上的名字。那是個在有些地方非常普通的名字,但是——你沒有必要回答這個私人問題——給你寫信的那個人是否恰巧沒有左手?」

  我猜我的下巴都掉了下來。「你怎麼知道的,長官?」

  「那場事故發生時我就在旁邊。是杜波司中校,對嗎?」

  「是的,長官。」我又加了一句,「他是我高中時的歷史和道德哲學課老師。」

  我猜這是我惟一一次令茲穆中士刮目相看,即使只是小小那麼一點點。他的眉毛向上揚了八分之一英寸,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是嗎?你真是太幸運了。」他接著說,「當你給他回信時——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跟他說一聲那條船上的茲穆中士向他致敬。」

  「是,長官。嗯……我想他給你寫了幾句話,長官。」

  「什麼?」

  「嗯,我不確定。」我拿出信,念了起來:「——如果你能碰到我以前的戰友,請代我致以最溫暖的問候——是寫給你的嗎,長官?」

  茲穆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睛越過了我,看著別的東西。「嗯?是的。寫給我,還有其他一些人。非常感謝。」隨後,突然間,一切都結束了。他冷冷地說:「九分鐘後晚點名。但是你必須先洗澡,換衣服。動起來,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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