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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未來


  我己經很老很老了。已經不再有許多瘋狂想法了.年輕的時候,一個接一個想法就像是一些彩色的泡泡不斷湧進腦海,漲得我碩大的腦袋像只蜂巢整天嗡嗡作響。地球聯邦有一種機構,專門負責向科學家,向社會學家,向藝術家分配可供思想的項目。我是一個思維活躍的科學家,卻不能隨便思想,必須等待思想分配機構派發任務後才能讓腦子轉動。平時分派的活不多,大多數時候腦子就得閒著。有官員說,只有在今天這樣的福利社會裡,人才能得到這樣充分的休慈。可世上偏偏有那麼一種人的腦子不願意閒置著,我就攤上了一個.就像許多被稱為技術危險分子的人一樣,我的腦袋過於勤快,不等分派任務就不斷產生新的想法。
  為了這個總要想出種種發明的腦子,我受到過很多懲罰。但所有這一切,都未能阻止我活躍的腦子不斷地思想。最後,便被流放到了荒涼的火星上。
  其實,文明的地球聯邦還給我提供了另一個選擇:同意往我腦子裡植人一塊微型芯片。這芯片其實只是一個可控開關,平常使腦子處於一種白癡般的休眠狀態,一旦需要幹活,又可以隨時打開。但要命的是,這個開關的遙控器不在我手上,人家不但可決定我一生能有多少次思想,還要決定,我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
  最後我的一生將由這樣一些零零碎碎的思維片斷組成,這情形想起來叫人感到不寒而慄。剩下來就只能選擇火星這樣一個可以自由思想,但不能把思想變成現實的地方。他們尊重我的選擇,安排了一次從地球到火星的單程旅行。臨行前,妻子愛瑪已經被迫結束了與我的共同生活。與愛瑪長得十分相像的女兒瑪麗蓮也隨母親離;開了我。火星上的囚禁之所,其實是一個自我循環的生物圈。一座。
  面有很多綠色植物。合成材料的透明牆壁與屋頂放進陽光,卻把致人死命的各種宇宙射線阻隔在外面。才來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躺在草地上自由地思考。這樣的好時光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強烈的孤獨感與悲哀終於如期而至。那是--個清冷的夜半。那個夜晚星光燦爛,冰冷鋒利的星光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房。我看著火星的地平線,看著慢慢浮起在火星地平線上美麗的地球,我突然感到寂靜巨大的壓迫,突然開始思念已經離開了我的妻子與女兒,看著地球那渾圓的輪廓,就仿佛是她倆十分相像的臉龐,第二天,補給船到了,看看吧,我們這些流放犯過著怎樣無優無後的日子,補給船送來的食品是十全十美勵營養配方,口味也非常不錯。每次隨補給船來的還有一個遠程巡迴醫官和二個典獄官。做完例行的體檢,典獄宮坐下來,示意我站在他面前。這一切是每一次補給船到來時都要上演的例行程式。但這一次;流動典獄官卻溫和地叫我坐下。
  我覺得這種溫和像一種陰謀,非但沒有領命坐下,臉上反而顯出了警惕的神情。典獄宮說:「你要思想自由,現在,你還想要嗎?」我想了想,沒有說話,也許我真的在那片刻之間對自己產生了某種懷疑.,典獄宮笑了,把一張胖臉向我湊了過來:「我們什麼都知道,昨天晚上,你望著地球想你的前妻與女兒了。」
  我不由得轉過頭去眺望,但地平線上沒有地球的影子,只有刺眼的太陽光線在火星荒涼的表面燃燒。、典獄官口裡的臭氣撲進了我的鼻腔:「怎麼樣,要是放棄思想,你今天就可以踉我回去。雖然你妻子……至少你還能跟女兒瑪麗蓮團圓。」、典獄宮換上了猙獰的表情。他胸前制服上的一個口袋變成了一個電腦終端,上面顯示出我腦子裡面的所有動靜。我這才知道,他們早已在我腦子裡植人了監視芯片。他從牙縫裡哼了一聲,說我在這裡的良由思想,都會變成可視圖像。觀看這種自由思想圖像;,已經是高級官員們一種益智性的娛樂項目:說完這話,他就離開了。
  一個囚禁點飛到別一個囚禁點,把同樣的信息,傳遞給那些跟我一樣的思想犯。因此,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強制自己停止思考。因為,我的思想除了給那些獨裁提供娛樂之外,並不能通過實際操作,變成現實。但我沒有能堅持多長時間,要知道,思想就像太陽一樣一定要升起。思想從來就是人類的太陽:誰能拒絕天空裡升起太陽?誰拒絕太陽就是引領人類走向黑暗與死亡。我的囚禁生活非常特別。沒有武裝看守,也沒有深溝高牆。因為裡面和外面,完全是兩個世界。我只要願意,只要按動一個開關,寬大的牆體就會向任意一個方向滑開。只需一步,就可以踏上火星那鏽紅色的地表.經過許多年來人類有意引起的化學反應,火星上的情形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空氣濕潤了一些,有些地方,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暗紅色的苔癬。但人要在上面生存。仍然沒有任何可能。我不知道,自己能在在火星大氣環境裡生存多長時間。再說,就算走出去也不能使我那些想法其中任何一個得以實現,那又有什麼用處呢?
  除非我想結束自己這沒有意義的生命。我已在無意識之間作出了這樣的決定。這天晚上,我打開項鍊上的小盒子,裡面的全息照片和那幾根金色的髮絲引發了我對女兒與妻子的懷念。感謝上帝,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使我心中充滿這種溫暖的情感。上帝啊,這個了無生氣的火星也出自于你的創造之手嗎?如果你真是存在的,現在我要到你那裡去。
  這時,火星上美麗的黃昏正在消逝。上帝啊,要是你真在哪裡設置了一個自由的世界,那你就顯現神跡,讓我去到那裡吧!仿佛是上帝聽到了我這不言神卻崇奉自由的老傢伙的析求。天邊出現了一輛熊熊燃燒的飛車。飛車不像我見過的任何一種航天器,那是另一種空氣動力學的產物。但它不是眾神之車,不是來接我去另一個美麗世界,它本身就在火星的大氣裡燃燒,像一隻瘸腿的鳥一樣,歪歪斜斜地向著我的庇護所沖來:看來,它是上帝派來結束我的痛苦的。但它沖到我面前不遠處就停下來。
  一個外星人從熊熊大火裡爬了出來。她的臉貼在我庇護所透明的牆體上,身上看不到任何傷口,絕望的眼睛與張大的嘴巴卻透露出極端的痛苦。
  她的膚色很古怪,從那漸漸變化的顏色中,我感到生命正在離開她的身體。這時,牆體上顯現出剛剛離去不久的典獄宮的臉,他說:0872,聽著。0872是我的編號。我把臉轉向他,表示我已經聽見了、他說:「我們需要這個活體標本,你要儘量幫助它活下來。二十四小時後,就有後掇到達。」
  可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幫助這個外星生命
  他說:「你不是有很多主意嗎?現在,你可以開……動腦子,好好想想了。還說,「如果成功了,你、將獲得自由,我甚至還能讓你妻子重新回到你身邊。」我不怕典獄官,但那外星人的痛苦與絕望卻引起我深深的憐憫。就算我有什麼可行的想法,這囚禁之地也不能提供任何手段。現在,除了對自己的生命,我對另外一個生命也感到深深的絕望。束手無策的我也像她一樣把臉貼在了透明的牆體上。當兩雙來自不同世界的眼睛對視的那一刻,她的聲音在我腦海裡響起:、請你幫助我。」
  只有意念力強大的生命,才能把她的想法穿透進我的意識中間。我聽見自己像受了重傷一樣呻吟:「但我沒有辦法」
  她的臉順著牆體滑下去了,絕望的聲音在我腦海裡回蕩:「是的,一個囚犯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她怎麼知道我是個囚犯呢?
  她哼哼冷笑:「透視到了你腦子裡那個低級的神經元矽片。」「你可以拿掉它嗎?」她的臉又從地上抬起來,貼到了牆面上,燈光照亮了沾在上面的塵土:「它已經沒有用處了。我不想讓人通過你的眼睛看見我這副慘狀,我是說那些控制了你自由的人,」聽她這麼一說,我突然感到整個身體都放鬆了。
  自由的感覺充溢心靈。老骨頭很沉重,心靈卻很輕盈。在已經決定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這種突兀而至的感覺甚至使我感到了久違的幸福,僅僅一牆之隔,那個自由的生命卻為將臨的死亡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可我怎麼幫助她呢?
  我忘記了,她身體在牆外,意識卻可以自由出入於我的腦海。她說:「如果你已經決定放棄生命的話,就可以幫助我。」「嗯?」
  「一個失去自由的生命有什麼價值呢?而我剛來到這個陌生世界;還可以做很多事情,」她說得很冷酷,在這一點上,她與使我陷入這種境地的統治者又有什麼兩樣呢?但我必須承認,他說得十分在理,她再次費力撐持起來,把臉貼在庇護所透明的牆面上時,我驚奇的看到,她的臉已經變成地球人的形狀了。她的形象轉換很不合理。身體和臉容很蒼老,充滿渴望和創造欲求的眼睛卻是那麼年輕,閃爍著青春的光芒。這兩樣東西是多麼不協調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時感到了其中的痛苦:「你為什麼要變成這個樣子,而不保持住你原來的樣子呢?」這回,她的聲音聽起來卻顯得楚楚可憐了:「你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嗎?我不是照你們的樣子變化的嗎?」
  「你還是變回原來的樣子吧。」她答應試一試,卻只變回去了一多半。這樣,她的模樣就更不倫不類了,她櫻櫻地哭了起來:「我總是變不回原來的樣子,我不記得自己變了多少次,更不記得自己原來是什麼樣子了。」
  思想警察把我帶走時,妻子與女兒;我生命中最珍重的兩個女人發出的就是這種介於啼哭與歌吟之間的聲音。於是,我打開項鍊盒子,盒子的兩面,兩個女人的全息照片含著動人的笑容出現在我面前。我說:「既然你那麼善於變化,那麼,你能變成她們的樣子嗎?」她緊盯著這兩張照片,眼裡幻化出七彩的美麗虹光眨眼之間,她已經變成了我妻子與女兒的模樣!而且,因為她那雙特別的眼睛裡的絕望表情,顯得比我的妻女更加楚楚動人!準確他說,她是把一個瀕死的外星人與令我夢魂牽繞的兩個女人合二為一了。
  看著滿天星斗,我問她來自宇宙深處的哪一顆星球。她並不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外星人,但我心裡仍然充滿神秘的好奇之感。
  這是我來到火星後,感覺最短暫的一個夜晚,她告訴了我她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來自哪個星球,也不知道自己本來該操什麼語言,該長成什麼模樣。她從有記憶時起,就在星際間流浪,接近一個又一個文明。每接近一種文明,她就變成那種文明生物的身體,使用那種文明的語言。
  「這樣有什麼用處呢?」她淒然一笑:「我的同類說過。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出發的地方,並恢復原來的面貌,而且,所接觸到過的每一種文明的記憶都會自動復蘇。」那麼,她也是一種被役使的工具嗎?她卻用迷茫的聲音回答:「我不知道,我希望是自願過上這種孤獨的冒險生涯的。
  我想,她從來都這麼孤獨嗎?她臉上還是一派迷茫的神情,說:。但是,我要死了。這一切都要結束了」要命的是,那種悲哀的神情是從酷似我妻女的。上浮現出來的。
  「孩……孩子,我能夠幫助你嗎?」她淒然一笑,把臉轉向了美麗的星空。這時,我想起了她說過的那些冷酷的話語。要是我放棄生命,她就可以粑能量轉化到自己身上i從而獲得新生,她是這麼說的。她說得很對在她出現之前,我已經決定結束自己這沒有自由,沒有創造的生命了,更何況,她的形象已經變成了我生命中最美麗最溫柔的回憶的形象。現在我自願把生命按她的話說是能量一一轉移到她身上,我心裡剛剛出現這個念頭,突然就感覺到了身上能量的流失。啊,如果生命都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的話,我看也沒什麼難以忍受的地方。一個滿滿的池塘裡的水慢饅滲漏乾淨,一株樹漸漸乾枯可能就是這樣的情景,在庇護所牆壁兩邊,我的身軀饅慢萎頓,而幾乎癱倒在地的外星人又饅饅直起了身子。她依然表現得十分冷酷,說:「這就對了,我有重要的使命,而你不過是……」看來她想斟酌一下詞匯,但還是直奔主題,」你是在無謂地消耗生命能。」
  生命不是生命,;在她的眼光中,而是生命能。這個詞裡面,加上了一個音節,一個神經發達,感覺綿密的存在便於瞬間彼物化了。她的形象讓我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的生命。但她那種說話的方式,卻使我想改變主意。她當然覺察得到我心情的每一點變化。她說:「我們從來都是這樣判斷事物,沒想到卻傷害了你。」在生命結束之前,我喜歡聽到這樣的話語,這種話使人軟弱,我幾乎在呻吟:「那麼感情呢?」「感情?」
  她又把臉轉向了天空。這時,星光褪隱,早晨的霞光漫天飛舞。她慢慢站起身來。說:「如果依照感情,你要我怎麼做呢?」
  我軀體裡的能量已經很少很少了,我乞求道:「請叫我一聲爸爸。」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按照我的要求叫了一聲,她叫出這兩個簡單的音節後,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下。她又問:「依照感情邏輯,我坯能幫助你幹點什麼?」
  我的生命的池塘裡的清水馬上就要流于了,池底的淤泥正在泛起,意識正在變得混濁。但我還是堅持說出了我的願望。我寄希望她具有的強大意志穿遺力,讓地球聯邦那些獨裁者改變思想。我不知道這個願望能否實現,就像不知道最後一滴水什麼時候流平
  但我看到.霞光照亮了那個獲得了地球人形狀的外墾人的美麗的臉,我知道,當她的臉完全被新1天陽光所照亮的時候,她將被新的生命能量充滿.我模模糊糊地聽到自己含混的聲音,「請把……你的臉,轉向東方,讓太陽……讓太陽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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