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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武 我感到一個人在悄悄向我們逼近,雖說我看不清他----事實上,「看」早在幾個世紀前就已成為神族專用語,神的寵兒,納米人用不著看見什麼----可是我嗅到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它糾纏在卅祭司為我沐浴的聖水濃香中,顯得那樣怪異。我相信自己曾經聞到過它,但是,何時、何地,我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卅祭司一定沒有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口中源源不斷湧出的一支曲調怪異,詞意難辨的歌中,身體不斷地前仰後合,赤裸的胸膛一次次蹭過我的臉。 清水一瓢瓢澆上我的背,從此我身上將散發著和卅祭司一樣的體香----神族聖處女的香。 那人向我們逼近了一步,濃烈的體味構成了一種威脅----他是個男的,一定是的!我下意識護住胸前,雖然我明知他無法看到,即便他有微弱視力,納米人居住的黑暗所在也足以重重包裹住我的秘密。 「出去——」 狂怒使卅祭司的聲音尖利如一把刀,割破黑暗,刺向那人。她站起時,赤裸的胸膛碰到了我的臉。 納米人幾千年的歷史中,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聖處女祭司交接儀式上,闖進來了男人。按慣例,聖處女交接儀式只能新舊兩任祭司參與,其餘任何人不得闖入。 「我只想給陽一樣東西。」那是一種被悲傷榨得再無一絲起伏的聲音。 是年! 浴桶因我的急切一下子翻倒了,我從濕淋淋的地板上爬起,撲向他。曾經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他,心被絕望折磨了太久,已經長滿了繭,不會再痛,再流血。可他的出現仍是灑在傷口上的一把鹽。 「卅一祭司!」 卅祭司的聲音是一道無形的繩索。在離年不到三步的地方,我停了下來,而且慢慢地,倒退著走了回去。 「這裡沒有什麼『陽』,只有卅祭司和卅一祭司。」卅祭司的聲音像冰。 「陽,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年不理卅祭司,對我說。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年用了「看」這個詞,難道他「看」過?要知道,在納米人中,除了祭司外,任何擁有視力的人都將被視為「魔鬼」而處死。我暗暗祈禱:卅祭司不要注意這一點。 黑暗中傳來鐵器摩擦的聲音。我睜大眼睛,可是,眼前還是什麼也沒有。 「它沒了……沒了……」年絕望地低語著:「它怎麼會沒了呢?它曾經使我看到過呀……」 年身上那種飄忽的氣息逐漸遠去,聖處女的香又圍攏過來,裹住了我和卅祭司。 「年。」他的名字從我口中溜了出來,像以前我獨處時的好多次一樣。無奈的感覺像一隻毒蟲把毒液注入我心頭,並不覺得痛,只是覺得麻木。 對不起,年,我已無路可退。 卅祭司忽然把指頭放到口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哨。衛兵們雜遝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接著,是年的驚叫。 卅祭司的聲音中充滿恐慌:「魔鬼,一定是魔鬼派他來,竊取神族秘密的。」 「他會被怎麼處置?」 「死。明天一早,由你來執行。」 我忽然覺得卅祭司在笑,而且,是冷笑。汗從我額上滾了下來。 難道她已經窺破了我的秘密——不,我和年的秘密。 15年前我出生時沒有哭,接生的甘麽麽把我倒提起來,打了一巴掌,還是不哭。媽媽以為我死了,可是我的胳膊腿兒分明還在動。於是,甘麽麽取出兩塊石頭,擊打了一下。火星飄入我眼中時,我號啕大哭。 甘麽麽沖我下跪:「神族的人。」可是據母親說,她的語調裡滿是幸災樂禍。 媽媽求甘麽麽不要說出來,甘麽麽只是冷笑:「我只是奉命行事,卅祭司吩咐過:有微弱視力的都要登記的。」 這句話十幾年來一直是橫在我母親心上的一道繩索。納米人中每年都有一兩個女孩生下來能看到光,這樣,到老的聖處女祭司15年任期滿,該退職時,總有十幾名具有微弱視力,初潮已過、年齡又在十六歲以下的女孩子夠接替的資格。這些人中,有一人會被選為神族聖處女祭司,其餘的,將被視為魔鬼而處死。 被神族接納的機會太渺茫了,所以,母親寧願讓我作人——沒有任何生活樂趣的人。 8歲以前我沒怎麼出過家門。沒有人願意和一個具有微弱視力的孩子玩。據說,魔鬼的微弱視力是靠吸取納米人的生命獲得的。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生命打賭——一比十幾的賭。 我只有在黑暗中,每日聽著那些和我一起出生的孩子在走廊裡尖叫、嬉鬧,啪啪的腳步聲只在供應食物的時間稍稍停息一會兒。有時,他們會敲響每一扇門,用尖銳的童音刺激你的耳膜:「開門了,打攪了,你要不開我走了——出去玩兒呀。」 母親會把我的頭攬在她懷裡,用她的心跳聲包圍我,驅趕那些孩子的誘惑。當那些聲音遠去,母親把我放開時,會發現,衣襟是濕的。 8歲後我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在睡眠時間悄悄溜出去四處閒逛。開始,我覺得納米人的居住地極大,後來,我發現它挺小——畢竟,納米人總共不過兩三萬人。 我們住在圍成園形的一圈小房子裡,房間裡的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每隔一段時間,一個小窗口中會出現剛夠三個人吃的食物。 離我們家14座房子遠的地方,有一個大廳,不住人,門上掛著一把很大的鎖。母親說,那是禁區。 據說,神曾在那裡住過,並留下了種種神跡。比如說,有一個很大的方匣子,神把聲音存到了裡面,碰到某個地方時,它就會發出。母親說:「神的聲音像音樂,只是,沒有人能聽懂。」 母親13歲那年方匣子突然不再發聲,這在納米人間引起了極大的恐慌。後來,人們查出,那年的聖處女祭司和一個青年有染,已不再是處女。神一定是生氣了。於是,新的祭司馬上被選出,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處死被廢黜的老祭司。 然而,她沒能成功,因為老祭司自殺了,和那個青年一起,就在那個方匣子旁。從此,那兒成了禁地。 這些傳說使那些房間變得神秘而美麗。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以膜拜的姿勢站在門前,像是在祈禱什麼,又不知道自己想得到的是什麼。 後來,我發現門板下部已銹蝕,可以輕易地弄出一個大洞,而後鑽進去。 第一次進入禁區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後來,在我學了神族語言後,才知道,那叫作「亮」。 「亮」使我的微弱視力迅速提高。我常常在那裡一動不動地躺上幾個小時,看各種東西的輪廓逐漸從暗中浮出,像一個個肅立的鬼魂一樣,看著我,不作聲。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一個平臺,上面躺著好多小球。我經常把那些小球扔得滿地都是,而後再一個個撿起,藉以消磨一天又一天難耐的時光。方匣子有好多個,我曾經挨個兒聞過,想找出有人自殺的是哪個,但時間早已把那個美麗故事的痕跡磨掉了。 後來,我遇到了年。那時我已9歲。一天,我打算走時,門上的破洞口出現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人的兩條腿。我緊張地屏住了呼吸,但是,當我發現那腿很短,很細,和我的差不多時,我放了心。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出奇不意地抓住了它們。那人還沒來得及尖叫,就被我拖進了房間。他的衣服被門上的裂口撕破,發出的「嘩啦」一聲分外響亮。 他拼命掙扎,我緊緊抱住他,兩個人在冰冷的地板上滾來滾去。後來,我感到腿上濕漉漉的,一絲血腥味鑽入我的鼻孔。他在流血,一定是門上的裂口劃破了他的腿。 我急忙鬆開他。他滾出好遠,站起來,敵意地面對著我。 我說:「這是我的地方。」 他說:「5歲時我就來過這兒。」 我們靜立著,誰也不肯先走。開飯的時間已到,母親喊我名字的聲音在遠處回蕩。我不敢答應,怕聲音暴露我可憐的秘密。母親的聲音越來越焦灼,沿著黑暗爬來,一點點纏住我的心。我的腿開始發顫,可腳底卻像有膠水粘著一樣難以移動。突然間我的淚水洶湧而出,我說:「這是我的地方。」 他慌了。於是我們達成協議:這個地方歸我們倆共有——孩子間的協議總是很容易達成的。再後來,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他叫年,比我大一歲,住的地方離我家40個房子遠。 一枚針刺入我的左眉骨,我猛然跳了起來,驚問道:「卅祭司,你……」 卅祭司的聲音出奇的溫柔:「別擔心,這是儀式中最關鍵的一項:紋面。紋完後,你就具有代神發言的權力了。」 「代神發言的權力!」我喃喃重複著。 「對!完全視力!從此,只要有光,你就什麼都能看見。魔鬼一直想得到這個秘密,可它們不會知道……」 魔鬼。年。 年會是魔鬼嗎? 一開始我非常小心地隱瞞著我具有微弱視力的事實,我怕失去年,我唯一的朋友。年也是個非常孤僻的孩子,我曾試探地問他為什麼不和別的孩子一起玩,他只是一言不發地走出去。後來,我才知道,那時他母親剛去世,是自殺。據說,是因為精神錯亂她總是對人講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裡面充滿了納米人聞所未聞的東西,比如說,陽光、飛鳥、樹木。她堅持說那都是老輩人留下來的,可是沒人相信。按規定,自殺的人沒有舉行葬禮的資格,她只是被草草地裹了起來,塞進葬場上那個被稱為「永無鄉」的金屬棺匣裡。那個棺匣對我來說永遠是一個謎:任何東西塞到裡面去,都會在5分鐘內消失蹤跡。多少年了,被塞到裡面的納米人有成千上萬,可它始終沒被填滿。 當時,在孤獨之中,大廳裡那些被別人稱為神跡的東西,成了我們遊戲的工具。我們不斷發明著新的玩法,又不斷地把它們拋棄。 12歲時,我和年最喜歡捉迷藏。在黑暗中,我們站得遠遠的,而後一個開始摸索著尋找另一個。年的身影在微亮的房間裡像一塊暗色的補丁,每次,我都能輕易地找到他,不管他是靠牆而立還是躲在什麼東西的後面。年對此表示吃驚時,我非常自然地說:「我有微弱視力呀。」 年的第一個反應是恐懼。他後退一步,沖我下跪:「神族的人!」他的反應與當年的甘麽麽居然毫無二致。 「或者說是魔鬼的使者,神族的祭品。」我淡淡地說。 他的害怕是有理由的。納米人從生下來就接受那一系列關於神與魔的故事的教育。據說,我們的祖先生活在一塊「流淌著蜜和奶的土地上」(我曾問過母親,土地是什麼,她猶猶豫豫地用腳蹭了蹭地板,金屬地板發出吱吱刺耳的聲音)。神和魔都想控制納米人。經過1881次戰爭後,神族勝利了。後來,神來到人間,魔鬼就變成人的樣子,對神非禮。神只受到了兄妹兩人的善待。於是,神決定肅清人間,火焰從天上落下,從地底噴出,貪婪的人,兇殘的人,都被燒死了。而兄妹倆得到一隻可以躲到裡面的葫蘆,在大劫難來臨時保全了生命。 母親給我講這個故事時我5歲。那時,我最愛問的一句話是:「後來呢?」 「後來,神說,你們成婚吧!於是,一代又一代的納米人就出生了。」 「那只葫蘆呢?」 「就是我們居住的地方啊。神什麼都為我們考慮好了,一切都不要我們操心,吃的、穿的到時候就有了。」母親說著,跪了下來,衣襟帶起一陣風。 「可是我們為什麼沒有視力呢?」 這個問題使母親捂住了我的嘴。過了會兒,她低低地說:「我們要視力幹嘛呢?視力是屬神族的。」 我挪開了母親的手:「祭司不也是從人中挑選出來的嗎?」 「不一樣。」母親嚴肅地說:「祭司是神的使者,其餘有視力的,都是魔鬼派來混進納米人中的。我們要是被它們控制了,就麻煩了。」 「你不怕我是魔鬼?」我的聲音冷得不像一個7歲的孩子。 「你不怕我是魔鬼?」當時,我同樣問過年。年不說話,但寂靜中我能聽到他發抖的聲音。我徒勞地想挽回我們之間已經千瘡百孔的友誼,猶豫地向前走了一步。他慌忙後退,身子撞上了一個方匣子。 宏大的音樂陡然間填滿了黑暗,並灌進我們的耳膜。我們瑟瑟發抖,縮到牆角裡,可那聲音依然不依不饒地追著我們。 「神!一定是神的聲音!」年在低語。恐懼使我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漸漸地那聲音征服了我,我總覺得它是在告訴我——不,指令我什麼。我仿佛看到了什麼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走來,又向很遠很遠的地方走去。路隱沒在黑暗中,無始無終。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向方匣子走去。聲音包住了我,忽然間,我有了一種宛在母腹中的感覺…… 「……」 年像是對我嚷了什麼,我地回過頭,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他又嚷了一句,這回,我聽清了,他說:「來人了。」 果真,腳步聲從門外殺了過來。我悄聲對年說:「他們不會抓住我們的。」但是,當卅祭司獨特的體香傳來時,我的臉色變了。卅祭司有納米人中唯一的發光權杖,在光下,在卅祭司的完全視力中,我和年將無處遁形。 我和年緊緊地靠在牆上,仿佛籍此可以使自己的身軀變小。不經意間,我的手碰到了牆上突出的一樣東西,完全是無意識的,我按了它一下。 背後的牆壁在突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和年尖叫著跌了下去,跌到了一個陌生的,充滿了不知名的危險與邪惡的地方。 不知什麼東西刺入我的前額,我只覺得一把利刃劈開我的腦袋,無數細針紮了進去。不只是痛,還有恐慌,因為我眼前影影綽綽晃動著無數東西,不是以前我習慣的世界中的黑、灰兩色,而是花的——後來,我知道,那叫做「顏色」,可當時,我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神就是魔鬼。 年也在叫,我問他是否看到什麼了,他不回答,只是一聲比一聲高的叫。 刺入我眼中的東西同時刺進了我身上,體內的水分一下子被趕了出來,變成汗,又吱吱叫著蒸發掉了。漸漸地,我像一隻儲藏已久的水果一樣縮成一團,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熟悉的黑暗已包圍了我。空氣涼嗖嗖濕潤潤的,我的皮膚焦渴地吸收著裡面的水分。一種陌生的氣味在暗中浮動。 漸漸地我從熟悉中看出了異常:暗中有著一點一點的閃亮的東西,它們四處遊動著,像是在閒逛,又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這裡是天堂,還是地獄? 不知道什麼東西在叫,尖利的一、兩聲,像兒啼。腳旁有東西在動,我踢了它一下。它飛快地逃走了。 我忽然發現腳底不再是堅硬的金屬地板,一種鬆軟的,佈滿了「頭髮」的東西靜靜鋪在我身下。我抓了一下,一團濕濕的,仿佛有生命在內的東西被我抓了起來。「土地」。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這個詞。 我忽然想起了年。年還活著嗎?於是,我掙扎著站了起來,從我口中發出的不是年的名字,而是一聲聲鋸木般的噪音。血珠從我乾裂的嘴角滲出,沿著下巴一直流到衣襟上。 沒有回答。 年一定是死了。 不會有人聽見,可我仍抑制自己:不要哭出來。血從我乾裂的皮膚上滲出,那就是淚水。 強風拂過我的臉,緊接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蹭過我的皮膚,又怪叫著飛遠了。我尖叫,後退一步,絆上了什麼東西。 微弱的呻吟傳了出來。年!我伏在他身上,用淚水滋潤他乾裂的皮膚。-- 當感知的大門打開時 一切真實都分毫畢現... 我們出人意料的沒有死。脫險的過程,現在想起,都覺得不可思議得像個神話。 平靜下來後,我們決定回到大廳。可是,在一開始的慌亂中,我們走了太久,黑暗中,我們迷失了方向。我們在長滿了頭髮的土地上走了很長時間,時時有不知名的,像我們一樣活著的東西從腳下遊過,從身邊跑過,從頭頂飛過。開始,我們總是叫,尖叫,聲音裡充滿恐懼。後來,我們覺得它們像認識已久的朋友,親切而可愛。 不知走了多久後,我聽到了「乒」的一聲脆響——熟悉的,東西打到金屬牆壁、金屬地板上的聲音!我們飛跑了起來,直到額頭觸到冰涼的金屬牆。 那是我們住處的後牆,我敢擔保! 我和年拉著手跳了起來。然而,我們的幸福沒有持續多久:家就在牆裡,可是,我們無門可入。 年拉著我的手說:「別哭,有我在呢。」我不說話,只輕輕咬住他的袖子。 年帶著我沿著圓形的金屬牆壁,邊走邊用手不住的摸索。我說,我能看見。年點點頭,繼續他幾近無望的摸索。 牆壁外一點點亮了起來。空氣越來越熱,我的心跳開始加快,我相信,初到這裡時刺傷我的「針」會再度出現,而且,將置我於死地。 猛然間我看到牆上有一個大洞,雖說裡面黑洞洞的像是填滿了東西,看不到對面,可是,我相信它通向我可愛的家—— 於是,半個小時後,我們出現在納米人居住區的一座廢棄的小房子裡。房子裡原本住著一個有點不正常的老太太,一天到晚腦子裡只想著吃。前不久,她找了把錘子砸出現食品的那個小洞,想擴大它,以得到更多的吃的。結果,不知什麼東西炸了,一片碎金屬刺進了她的喉管。 我和年從原本遞食品的那個洞中鑽出後,緊緊擁抱。 我病了很久,病好後,發現禁區門上的破洞被封住了。我和年只有在別人熟睡的時候手拉手一圈圈在住宅區的走廊裡閒逛。 初潮的來臨使我強烈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性別身份。年抓住我的手時,我會下意識地掙扎。他一定也覺察到了。黑暗中,我們的心跳嘭嘭,如鼓。在那些封閉的小房間裡,和我們一同出生的孩子都已長大,尖叫著,喘息著,作一些人類有史以來就會作的遊戲——或許是在黑暗中無可消遣的緣故吧,納米人的性觀念相當開放,但孩子的出生是受嚴格控制的。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厭惡同異性接觸,甚至是年。我越來越多地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長時間地盯著一樣東西,直到它灰黑的輪廓從黑的背景中逐漸浮出。 我開始遍遍回憶和年「冒險」的那次經歷——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感覺。我的耳畔總是迴響著一種音樂——宏大能包容我如母腹般的音樂,可是當我想抓住它時,它卻一下子消失了。我甚至開始懷念那些宛如刺入我額中的枚枚鋼針般的東西,懷念那種像是死亡,又像是降生般的痛苦與幸福雜揉的感覺。 或許,我厭惡的不是異性,不是年,而是這種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無所謂歡樂,無所謂悲哀,無所謂希望,無所謂絕望的日子。在蝕掉了一切的黑暗裡,在原始的歡愉中,新的生命被一代代製造出,又一代代老去,生命的延續仿佛只是為了生命的消耗。 我所追憶的也不是那次的經歷,而是一種……希望。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了一年,直到我14歲成年後,第一次參見納米人的葬禮。 那天,上千名納米人集中到了葬場,每個成年少女的身上都散發著濃香——在視覺被限制的情況下,體香成了吸引異性的最佳手段。卅祭司獨特的聖處女體香飄來時,人群開始騷動。在攢動的人頭間,在黑暗中,有一點東西突然闖入我的眼睛——後來,我才知道,神族把它叫做「光」。它是由卅祭司手持的發光權杖發出的,柔和地照亮了卅祭司那張蒙著面紗的臉。有一瞬間我覺得奇怪:卅祭司是納米人中唯一有完全視力的人,她為什麼要蒙面紗呢?但這個問題我並沒有多想,因為卅祭司已展開歌喉,熟悉的感覺從很久以前跑過來,包住了我。 我問旁邊的一個老女人:「她唱的是什麼?」老女人驚奇地說:「納米人的喪歌呀?難道你不知道,只有憑藉它的指引,納米人的靈魂才能回到神那裡。」 是真的嗎?可那曲調為什麼是長久以來一直纏繞我的呢? 從那起我下定了一個決心。 三個月後年向我求婚。 我疲憊地倚在牆上,說:「不。」牆壁潮濕陰冷,伏滿細細的水珠。 「為什麼?」他絕望地問。 為什麼?為什麼呢?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腦中忽然出現了一支奇異的曲調,而且,它從我口中滑了出來。 「喪歌!」 年散發的熱量遠去了,我知道他後退了一步。 微微的,對年的歉意消失了,我挺直身子,聲音意想不到的低沉: 「不為什麼——我只是想學那首喪歌……」 「可那是祭司的專利……」年說不下去了,他是聰明人。我想當祭司——納米人的聖處女祭司。 我捉住年的手,把它放到我的額上。年的手滾燙,不過在一點點涼起來;我的額冰涼,但是在一點點熱起來。年掙開我的手,我再次抓住它們,緊緊的。 牆壁的冰冷漸漸浸入我的骨髓,年用外衣裹住了我,房間罩著我們,黑暗包著房間,容著黑暗的,我就不知道是什麼了。但這是我必須知道的。 從那起年好象失蹤了,直到聖處女祭司交接儀式上。 他找到了什麼呢? 「睜開眼睛。」卅祭司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柔和。 我睜開眼睛,眼前還是漆黑一片。接著,卅祭司舉起發光權杖,熒光照亮了一張浮著怪異微笑的臉。我著魔似的盯住她,咬住嘴唇,直到腥腥鹹鹹的東西從唇上滲出。 其實那張臉不醜,只是佈滿了古怪的花紋,微笑使它們全部皺到了一起。 我知道她為什麼要戴面紗了。我也會。因為我從她臉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卅祭司說:「很好,孩子,你比我強,你沒有哭。看你明天的表現了——明天,你要主持12個魔鬼使者的處死儀式。」 「12個?」我一愣,「應該是11個吧。」 「再加上一個年。」卅祭司的笑意味深長。 我被想像中樹葉飄落的聲音折磨著,它們一次次扣擊我的耳膜。我甚至真的看到了葉子,它們都長著人的眼睛,人的嘴巴,黑暗中沒有聲音地沖我笑著。 年對我說過,納米人整個兒是一棵樹,每個生命都是一片葉子。人死了。葉子就會飄下來,碰到哪片葉子,哪片葉子代表的人就會聽到死亡的聲音。 我處死了11名同樣具有微弱視力的女孩,她們中間最大的15歲,最小的只有12歲。 在葬場上,幾名士兵在我的指揮下,把那些女孩挨個放進一個金屬棺匣裡。棺蓋合攏後,5分鐘不到,再打開,裡面已是空無一物,連一點掙扎過的痕跡都找不到。 那個15歲的女孩在最後一刻掙開繩索,跑到我面前,跪下:「卅一祭司,求您了,放過我吧……要不是我猶豫了一下,死的將是你……是你……」 她說的是實話。一個月前,卅祭司絕經的消息像一股瘟疫在納米人間傳遍。本來,14年前卅祭司就該退職了,可在那次的抽籤儀式中,不知怎麼搞的,所有的簽都是「魔鬼」。卅祭司一口咬定她制簽時,有一個「神族」,是神意把那支簽換掉的。於是,所有的候選者都被處死了,卅祭司安安穩穩的又作了一屆。可現在,年齡使她喪失了資格。 沒多久,卅祭司手持發光權杖,在一群衛兵的簇擁下闖入每個房間。每個因看到光而尖叫的女孩子都被抓了起來,其中有我。 一共12個女孩子,跪在卅祭司面前。她手捧一個發著淡淡熒光的小盒子,盒子裡放著12個紙團,11個死,一個生。 我輪到最後一個抓,這很有種聽天由命的味道。 紙團被一個個那走,最後,剩下兩個。我前面的女孩戰慄著拿起一個,猶豫了一下,放下,又拿起另一個。 一片悉悉挲挲拆紙團的聲音。 我沒動,用微弱的視力挑戰般望著卅祭司。她替我展開紙團,而後把發光權杖遞給我。 我的生死就在那個女孩的一猶豫間。 卅祭司冷笑:「是神讓你猶豫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卅一祭司,你還等什麼呢?」 我無力地做了個手勢,立刻,幾個士兵把那個女孩塞進棺匣。 棺蓋合攏的一瞬,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悄聲無息地穿過我的身體。 是年的目光。不知何時,他已被幾個衛兵夾著,出現在葬場上。 「把面紗去掉吧。」年說,「真的,我能看見了,陽,去掉面紗,讓我看看你——這麼多年了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看看你。而現在我真的能看了。」 心悸。我怔怔地望著他,雙手緊緊護住面紗。不知從哪裡來的風吹起了我的衣服。它會偷走我的心事嗎? 「魔鬼的使者。」卅祭司的聲音如鬼魅般在身後響起:「卅一祭司,動手吧!」 突然間我暴怒起來,我冷冷地說:「現在我是祭司。來人,把他帶回去。」 卅祭司望著我冷笑,笑得我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冷戰。良久,她緩緩地開了口:「不錯,現在你是祭司,可是我有十幾種辦法證明你是魔鬼使者。」 「可我有代神發言的權力。蕉。」我把「蕉」這個名字念得分外重——這是卅祭司納入神族之前的名字。卅祭司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猛然間縮了下去。但片刻後,她眼中射出灼人的目光,一聲悠長的呼哨從她口中傳出。 葬場四周的黑暗中突然冒出重重人影,全副武裝著向我們靠攏。我在無邊的黑暗中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即將飄落的葉子。 「你看到了?」卅祭司問。 我無言可答。 卅祭司無聲地笑了,遞給我一樣扁平的東西。「送你一樣禮物。」 我機械地接過來,那東西光滑冰涼。 「看呀!」 我麻木地把它舉到面前,在發光權杖的照耀下,那兒浮現出一張臉,縱橫的花紋使它看上去醜陋猙獰。 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那是我的臉——自己的臉! 卅祭司的聲調緩和了下來:「他有了視力,他不會再愛你的——明天就處死他吧,只有這樣你以後才不會傷心,不會哭。」 我猛然扯下面紗,把一張陰森可怖的臉伸到她面前:「你不就是想看我哭嗎?看呀,看呀!」說著,我拿起一把刀,在眼睛下面猛地刺了兩下,鮮血蜿蜒下爬,像紅色的小溪。 「這就是眼淚!」 夜半,我在納米人的鼻息與夢囈中爬了起來,仔細地罩好面紗,走出我獨居的聖殿。 我要去看年。 剛走到門外就有腳步聲追隨上來,我明白:自己被卅祭司派的衛兵軟禁了。我順口扯了個慌:「我找卅祭司有事。」 衛兵尾隨我來到卅祭司獨居的小屋外,遠遠地停了下來——卅祭司有規定,任何人未經允許,不得走入她房間40步以內。 我朝卅祭司的住處走了幾步,正要折回來,借黑暗溜走,一種奇怪的聲音吸引了我。那是一個被絕望折磨已久的人才能發出的歎息和呻吟。 是卅祭司嗎?我的腳步如貓,悄聲無息地挪了過去。 歎息與呻吟攪動了黑暗,忽然間我覺得自己能摸到痛苦了,它像是一種有形有質的東西,一種強酸,無論碰到什麼,都會把它腐蝕掉。 卅祭司也會有痛苦? 猛然間我扯掉了罩在發光權杖上的黑布,熒光照亮了小小的房間,映入我眼簾的一切使我倒退幾步,直到冰冷的牆壁抵上了我的背。 我看到了卅祭司,在床上,此外,還有一個人的屍骨,皮肉早已蕩然無存,尚未完全腐爛的衣服依然纏掛在骨骼上。卅祭司正在緊緊地摟著它,吻它,含混不清的呢喃著,眼睛卻是幹幹的。 光亮驚動了卅祭司,她回過頭,聲音異常疲憊、嘶啞:「你是誰?」 這時,我對她的敵意已然退潮。我收起權杖,緩緩向門外走去,她卻以一種半命令、半乞求的口吻說:「回來,陽,你聽我說……好久沒人聽我說過話了……這個故事再不講出來,會悶在我心裡爛掉的……」 我不想聽,真的,我能想像得到,這不過是我和年的故事換了主人公的名字。 卅祭司忽然從床上跳下來,把我拉了過去,指給我看腕骨上的一處傷痕:「我們兩個相約一同自殺,真的,就在我要當祭司的前一天。我們每人拿一把刀,互相割對方的手腕……他死了,可是我還活著……他不忍心傷害我,哪怕是為了一同去死……不過這樣也好,他陪了我整整30年……30年……納米人中,你見過這麼忠心的情人嗎?你不會見到的,哪怕是你的年。殺了他吧,別讓他看到你的臉……」 我想吐。突然間我用盡全身力氣打了卅祭司一記耳光,她吃驚地望著我,連連倒退幾步,跌在那堆屍骨上。 「你會處死我嗎?」卅祭司似乎清醒了一些,聲音裡滿是恐懼。 我搖搖頭:「你已經被懲罰夠了。」 其實我很想看到年的臉,可是權杖已不在我手上。這樣也好,面紗之外,黑暗是一張更大的面紗,緊緊裹住我的秘密。 我把頭埋進他懷裡,像個孩子。 「帶我走。」我說。 「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很久了。」年說。 「卅祭司答應我了,我還她權力,她給我們自由——在一起的自由,從這近百間房子裡遊蕩的自由。選擇自殺或者生存的自由。」 「我早就想帶你走了。」 「可是你能帶我到什麼地方去呢?」 「帶你到一個故事裡去,母親講過的那些故事……」 年的手拂上了我的臉,我的身子立刻僵硬起來:「年——」我尖叫。 正在這時,黑暗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光亮圍剿過來,我和年像兩塊退潮後突兀的礁石。 「卅祭司!」我在叫。 「陽!」年在叫。 我轉過頭,看到年的手中飄著半截面紗。 眩暈。 卅祭司的聲音忽遠忽近地飄進我的耳膜:「我聽到神的聲音了,神說,不要被卅一祭司騙了,她是魔鬼的使者,不信,你去看,她在和誰在一起……」 一個衛兵把手搭上我的肩膀,我用力甩開他,沖向卅祭司。卅祭司一定是被我的表情嚇住了,愣了一秒,趁機我搶過權杖,用力砸在牆上。 玻璃破裂的聲音響起,光立刻消失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它掩蓋了我和卅祭司身上獨特的體香,衛兵門慌亂的叫了起來,卅祭司拼命想讓大家安靜下來,可她幾近聲嘶力竭的命令使局面更加混亂。 一隻溫暖潮濕的手拉住我的胳膊。是年,我熟悉他的一切,甚至是他的指紋。 年帶我鑽進牆上的一個小門裡,喧囂被關在門外,一行臺階指引我們上升。 「年……」 「跟著我,別出聲。」 臺階很快就爬完了,我們走過一段平地,又上了另一段臺階,這回,臺階窄且陡,但是,一種溫暖的光線開始從頭頂漫下來,浸潤我的身體。一個世界逐漸在我面前打開,陌生的,新奇的,五顏六色的……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這樣明亮過,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忽然間我知道那天年要給我的是什麼了:光。不是權杖上發出的蒼白陰冷的光,不是兒時我和年「歷險」時見過的灼人奪目的光,而是一種溫暖的,能給人以生命的、自然的光。 臺階到了盡頭,我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個圓形大廳裡,光無窮無盡的從玻璃頂棚中灑下來,淹沒我。 熟悉的音樂再次包容了我,我回過頭,看到年立在一個很大的方匣子旁,深情地望著我那張因有了光而美麗起來的臉…… 黃昏時年來看我,頭髮是濕的。我問他外面是不是在下雨,他說是,但是不大。我注意到年的表情不大自然,問他怎麼啦,他不說,只輕輕把我的輪椅推到窗前。 窗外是雨,密密地織成一張網,風從窗縫中漏進來,有些涼。我習慣性地往後一靠,想躲進年溫暖的懷抱,可是,他不在。 年在桌前,看我剛剛打印出來的文稿。 「你在寫什麼?怎麼有我的名字?」年皺著眉頭問。 「研究所裡讓我翻譯的。」我說,「你知道,前一段有一場『流星雨』,其實那不是流星,而是一艘外星飛船爆炸了。飛船的一些殘骸落到我們這裡,其中有一盤類似錄音帶的東西,所裡把聲音還原後,讓我來譯……很奇怪,它像極了一篇愛情小說,主人公的名字發音又和我們的相似,所以……年,你不會是生氣了吧。」 年強笑著說:「沒有,我只是……」 「我馬上改。」我說。我敏感,因為我在乎年。 「講講吧,飛船——」年的聲音乾巴巴的。 我說:「其實這也不能說是小說,當事人的視域被限制了,只能記載故事的一些碎片,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試著用想像來填補其餘的部分。我想,他們很可能來自河外星系一個與地球非常接近的星球,或許是由於戰爭,或許是由於天災,那個星球無法居住了。在大劫難中生存下來的人們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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