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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時,由於五音不全被判定當不了歌唱家,我便立志要成為一名天文學家。那時總覺得外星人就在大氣層外幾米處等著我,隨便一伸手,便能捉幾個。 十三歲那年,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孩子。從此,每日苦苦地盼望親人們來接我回去。這種企盼在我考砸了或是犯錯誤時,便變得愈加強烈。 如今,十來年過去了,我那外星父母仍杳無消息,由是思鄉思親之情也淡了許多。然而,每當仰望夜空時,我胸中總會湧動類似鄉愁的悵惘;而每每捧起一本科幻小說,則又陡升一股如獲家書的喜悅。 我筆直地端坐著,一動不動,但心神不寧,不知內務部的4號長官因為何事點名召見我。 四天前的那場搜捕情景又浮現眼前。 我們已經包圍了叛亂分子在東四區的最後據點——一座名叫「銀河王朝」的大型建築物。在交叉火力的掩護下,我身先士卒,第一個沖了進去。 一個又一個亂黨倒在我槍下,我已把同伴甩在身後老遠。只要一舉端掉這個巢穴,我的軍服上就將多一顆星釘。我心中一陣狂喜。 頂樓只剩下一個由合金鋼構築的堡壘。沒有任何金屬能夠抵禦我手中的等離子槍,牆壁被燒熔出一個大洞,我刻不容緩地躍進去,騰挪、點射,三個亂党根本來不及反應,全倒在地上。鮮血淌到我的靴邊,踩上去膩滑黏稠,這是鮮血特有的質感。像一頭嗜血的母獅,我酷愛這感覺。 驀地空氣中彌漫開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氣味,我猛地轉身,一隻烏黑的槍口距我的額頭只有五釐米。 天呀!我太急於求成,竟然忽略了這個盲點區。縱然我是最優秀的殺手,這只槍也比我出手快了0.3秒,此時此刻,沒有一個同伴趕得及救我。 我什麼也看不見,這烏黑的槍口變得無比巨大,佔據了我整個視線,整個思維。一瞬間,我由勝利的頂峰跌到絕望的冰點。我的將軍夢,我的光輝燦爛前途,將在0.3秒內被擊得粉碎! 一切都結束了。我突然有點想哭,總有二十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多麼熟悉又多麼陌生! 一些與此感覺同樣遙遠的往事蜂擁而來。 0.3秒過去,我還活著! 我絕不會給對手第二次機會,何況生死關頭。槍聲響過,倒下的是他,手中猶自握著未發一彈的手槍。 「白癡。」我喃喃地咒駡著,冷汗淋漓。此時,我才感到恐怖,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我見過數以百計的死人,數他最好看,不只五官端正,身材勻稱,連他死後的神情與姿勢也極自然。只見他右掌平伸,五指張開,輕輕壓在左胸上,閉上眼睛仿佛在打盹。 一個問號襲上心頭:他有機會殺死我逃生的,為什麼他不開槍?卡殼了?…… 標誌牌閃爍著,打斷了我的思緒。「上尉223」的字樣顯現出來,在召喚我哩。 我心中掠過淺淺的不安:4號長官該不是為此事召見我吧?但這畢竟是我的失誤。他不會因此而懷疑我的軍事能力吧? 我「啪」的一聲站起來,自動門滑開,門內等待我的是一次晉升還是降級呢? 我半躺著,任由實驗人員在我頭上鼓搗,他們用許多電線和電極把我與一個粗糙笨重的黑匣子相連。 這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環境:地板一塵不染,燈光均勻明亮,周圍是大堆大堆從未見過的儀器。來來往往的實驗人員一身白衣,都那麼冷漠匆忙而有條不紊。 我也一身白衣,但我強烈感到格格不入,可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手足無措的窘態。 「開始。」4號長官宣佈道。 除了一串細細的蜂鳴,沒有什麼異樣。 五秒鐘後,我的視線開始模糊了。 七秒鐘後,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愈來愈朦朧,好像誰把燈光調暗了一般。大腦裡慢慢升起一團混沌,我要睡著了,我知道。同時,周圍的一切又全看得見,聽得著。 「春天的花與夏天的葉,秋天的風與冬天的雪……」 我為這自我口中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不!不!這不是我!我從來沒有這種軟綿綿、慢吞吞的語氣,也從沒用過這類詞匯,我從來都只響亮、鏗鏘地回答「是」或者「不是」。 但這的的確確是我在張嘴,我的聲音啊! 實驗室裡響起一陣歡呼:「成功啦!」人們互相熱烈祝賀。唯獨我半躺著,不能自已地胡言亂語:「……我愛從那漫天飛舞的落葉間穿過,宛如穿過一道金黃的瀑布……」 這都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玩意兒?竟然由我嘴裡吐出!恥辱啊,恥辱! 「這項實驗是否旨在把人變成白癡?我發覺自己說起話來像個叛亂分子。請你准許我回到城市掃蕩隊,我寧可戰死,也不能忍受精神變態。」 4號長官凝視我好一會兒,決然說道:「作為實驗中最關鍵的一環,你有權瞭解真相。」他站起來,以無比自豪的語氣繼續說道,「我們今天的帝國是我們力所能及的時間與空間範圍內最強盛的國家,無論是整個社會體制還是人類自身的素質,都已達到人類自古以來的最高理想境界。但在帝國內部,仍然存在著種種野心勃勃、妄圖顛覆帝國的叛逆,其中,最強硬的便是『五月黨』。他們以藝術興國的口號,煽動人類的情欲,破壞人類的心態,鼓吹安逸、享樂、放縱的生活方式,並且指責我們的帝國搞軍事獨裁。由於一些人意志軟弱,頭腦不清,智能低下,竟然深受其流毒。迄今為止,『五月黨』已發展成一股不容忽視的逆流,長此以往,後果將不堪設想。一周前,我們意外地得到了一具『五月黨』上層人物的屍體,科學家提取了他的大腦,經測定,他的大腦中的記憶細胞仍舊完好無損。科學家把這些細胞放入新研製的『記憶複印機』中,由於生命體與非生命體之間的排斥反應,我們只得到了一大堆扭曲變形的符號。失望之余,科學家提出一個新的實驗方案,運用特殊的轉換輸通技術,把一個活的人腦變成天然的『記憶複印機』。經過計算機的篩選,你的腦電波與那名五月黨徒的頻率最接近,因此,我們選中你來完成這項實驗。打個比方:這裡有一盤極其重要的錄像帶,而你是唯一合適的放像機。我們希望通過你得到這名五月黨徒的所有記憶,從而獲得五月黨的內幕,然後將其一網打荊223上尉,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名普通的城市掃蕩隊成員,你的肩上,擔負著保衛帝國的艱巨而又偉大的任務。」 我「啪」的一聲立正,全身繃得挺直,不知怎麼才能表達內心的驕傲與自豪。 「實驗結束後,你將會被破格提升。」 「實驗會進行多長時間?」 「這名五月黨徒死時三十六歲,重述他的全部記憶,至少需要數年。」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豈不是要在這冰涼死寂的實驗室呆上數年。 4號長官微笑著補充:「等你完全適應實驗後,科學家會裝上高速信息催送器。幾個月後,你就將是223少將了。」 我陶醉在巨大的榮譽感中:少將!223少將! 清醒與糊塗交織在一起。我看得見,聽得到,但一切又都不由我控制。我滔滔不絕地述說著別人的感覺和思想,仿佛有一條河從我腦中緩緩流過,而我不動聲色立於高高的堤岸,把所有的景色盡收眼底。 漸漸地,我覺得百無聊賴,我的嘴述說的東西引不起我絲毫興趣,我只有靠回憶過去那緊張、刺激的生活打發時間:軍校畢業後的十年來,我轉戰四方,剿叛平逆。現在,我已擁有四枚三級勳章,兩枚二級勳章,超過了同期的所有校友,儘管他們都是男性。我所有這些軍功,都是一槍一彈,流血流汗換來的…… 突然,我發現所有的實驗人員正目瞪口呆地盯著我,我機械地重複著剛才留在我嘴邊的最後一句話:「……你簡直是個冷血女人。」 「怎麼回事?」這是我在問,不是那名五月黨徒。 4號長官關掉儀器,臉上出現疑惑:「最近一段時間來,在生命維持系統的培育下,這些僅存的腦細胞漸漸表現出某種活性,它似乎明白我們在幹什麼,總是挑選一些毫無價值的記憶輸出。在儀器的催動下,信息量一天比一天劇增,但我們只得到一大堆抒情文學作品和他個人的無關緊要的經歷。而剛才,他在接觸、窺探你的思維活動,並做出了評價。」 「一個冷血的女人?」 4號長官點點頭:「這已不是一項普通的實驗,而是來自不同陣營的兩個對手意識的、意志的較量。」 「可是剛才你說他已學會躲閃?」 「沒有關係,我們最終會把他的全部記憶逼出來,他藏得越深,我們最後得到的東西越有價值。223上尉,你也可以試著用你的思維主動出擊,挖掘我們想要的情報。」 試驗繼續進行。 我在腦子裡問著一些問題:五月党共有多少黨徒?主要分佈在哪些城市?帝國的上層統治中是否有潛伏的「鼴鼠」…… 然而,我只聽見自己以一種誇張的語氣述說:「……我知道我是在火山口上跳舞,但是我寧可以一種優美的姿態自焚,也不再苟活一生……」 所有的五月黨徒都是瘋子。 「而你是個白癡。」 我嚇了一跳,這句話是如此清晰,卻又絕不是我耳內聽到的,它像閃電一樣在我腦海裡一掠而過。 「你是個叛逆,國賊。」我想。 「你是個奴隸。」有個聲音在腦海深處回應我。 一瞬間,我的大腦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空蕩蕩的,那個五月黨徒的記憶像一條借路的小溪汩汩而來,從我口中又汩汩而去;而另一半像個戰場,我的思維與他的思維用無聲的「唇槍舌劍」搏鬥著。 「『五月黨』破壞社會秩序,妄圖開歷史的倒車!」 「你睜開眼睛看看,帝國不過是個機器的國度,每個人都是部機器,操縱者是那些極少數的當權者。而我們五月黨的宗旨是推翻現今的軍事獨裁,建立人的國度,讓人恢復人性,讓五月的鮮花開滿整個世界……」 我在心裡冷笑著打斷他:「你也睜開眼睛看看,帝國正是因為斬掉了你們極力推崇的人情糾纏,才取得了如此偉大的成就。我們創造的物質財富已超過了歷史總和,我實在不能理解你們妄圖顛覆這個理想國度的居心何在!」 我感覺出他也在冷笑:「我給你看些東西。」 一幅畫面浮現在我的腦海裡:藍天、白雲、草地,野花像閃爍的明亮的眼睛,女孩子穿著紅裙,長髮與笑聲一齊在風中飄揚,兒童在奔跑嬉戲,我還看見許多老人,他們鶴髮童顏,悠閒地打著太極拳…… 我定定神:「這種環境只能令人精神懈怠,喪失毅力。這是三百年前就被淘汰了的生活方式。」 「你無可救藥。」這是他對我的第二個評價。 「我厭惡與他交流。」我向四號長官彙報著,「他的冥頑不靈每每令我恨不得打死他,可他偏偏存在於我的腦海裡,我掏槍也枉然。」 4號長官嚴肅地說:「與他交流是命令,是一次任務。」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我回答:「我一定完成。」 4號長官叫住將要離開的我:「這裡有一個消息你聽了會振奮的,我們正在籌劃一次新的全面搜捕五月黨徒的行動,行動的所有情報都來自前段時間你口中敘述的內容。」 我一點也不振奮,一點也不。從前的同伴將在戰鬥中再建奇功,大聲呐喊,端著最具威力的武器橫掃千軍。而我,卻只能日復一日在這地下室裡充當實驗儀器;我不過是根試管,一根僅在目前稍微重要的試管而已。 「我覺得很累。」我忍不住向在我頭上擺弄線圈的試驗人員說。 他只看了一眼屏幕上的點點線線,毫無表情地說:「你有足夠的體能支持今天的試驗。累只是一種幻覺,吃下這片心理調節片,你將擺脫幻覺。」 我盯了他一眼,推開遞過來的藥片,悶聲說:「開始吧。」 「原來你也有心情煩躁的時候。」那個聲音又闖進我的腦海。 「滾開!」我在心中罵道,「我討厭看見你。」實際上我根本看不見,於是換了個詞,「我討厭與你接觸。」 「你為帝國做出莫大的犧牲,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在你受挫時安慰你。」他是幸災樂禍的。 「你面對的這個女人是帝國最堅定的擁護者與支持者,你這些挑撥的花招只不過是雞蛋撞石頭。」 「哈哈哈,你可不像你想像的那樣鐵石心腸。你常常覺得孤獨,對未來又沒有把握,你的堅強在很多時候是張硬撐的面具……」 「你胡說!」 「不。223上尉,在我面前否認是沒有用的。我所接觸的都是你最基本的潛意識,我認識的你絕對比你認識的你真實得多:你害怕那些男性同事瞧不起你;你對4號長官有些不滿,因為他獲得權勢靠勾心鬥角而不是靠實力;你害怕付出巨大的代價後仍不能晉升為將軍;自你母親過世後,你常常覺得孤苦無助,而不知生父是誰這個事實,又常令你自卑……」 「停止!」我暴怒了,一把扯掉頭上所有的連線。 腦中一片靜寂。 實驗室裡一片靜寂。 4號長官沖過來,滿臉慍怒:「223上尉,我在等待你的解釋!」 我捧著臉,無力地低聲說:「請讓我回到戰場上去吧。」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又吩咐其他人:「送她回去休息,給她找個心理醫生。」 天!他的聲音又出現在我的腦海裡,用他尖酸的語言把我剖得體無完膚。我拼命地扯著頭上的連線,可是越扯越多,似乎永遠也扯不完,而這可惡的五月黨徒的喋喋不休也一浪高過一浪。 「呀——」我大叫一聲,從床上坐起來,原來是個夢。 我取下頭上的鎮靜發套,吐了一口氣。 「對不起。」 我一驚,下意識摸摸頭頂,什麼也沒有。可是,他的聲音千真萬確又在我腦海中浮現。 瞬間,我鎮定下來,咬牙問:「你竟然留在我腦子裡了?」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剛才我令你重溫了童年的悲傷和恐懼。」 「你用不著道歉。」我高傲地回答,「第一,我們本就是敵對雙方,廝殺搏鬥是正常的;第二,你也根本沒有打擊到我。」 「你對我撒謊就像欺騙自己一樣可笑,而且,我知道你曾經受過的苦楚。」他停了停,語氣中有著某種很誠懇的東西,「我知道。」 我的情緒無緣無故和緩下來:「回到你該呆的地方,別騷擾我。」 「不。」他答得很快。 「你現在像我體內的寄生蟲一樣可恥。」我厭惡地說。 「我想回去也沒辦法,是你突然扯斷連線,把我阻在這兒。現在,沒有連線,我回哪裡去?」 「好,我現在馬上到實驗室。」 「我也不走。」他像個無賴。 「你不走,我消滅你。」我壓抑著內心的火氣。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對準你自己的太陽穴開一槍。」我感覺得出他的笑,「這麼一來,我與你更是永遠在一起,你永遠擺脫不了我了。」 「也許我寧可同歸於盡也不願受你挾制。」我發狠。 沉默。好一會兒,他才說:「我沒有惡意。我只是寂寞,而且我知道你也寂寞。」 輪到我沉默了,我細細體會著這些縈繞在腦海深處的言語。 「我叫韋納,223上尉,你叫什麼名字?」 我愣住了,最初的一刻根本沒聽懂他的問題。十多年來,我一直是223,列兵223、少尉223、上尉223。足足用了兩分鐘,我才費勁地在記憶底層搜尋到答案:「林鐺兒。」 「多麼有趣的名字。」這是他的反應。 我詫異:「這真是一個新鮮的評價。向來我只有兩樣東西:有勇有謀,沒想到,我還有趣……」 「還有超凡的美貌。」他輕輕地讚歎。 我感到吃驚,刹那間,心中有一絲異樣的感覺,一種溫柔的感情似乎復蘇了。我很想他再說些什麼給我聽,但他仿佛在我腦中蟄伏起來,一夜都沒有再出現。 「心理醫生診斷你患上了一種通常在退役士兵身上才出現的心理病症。在打打殺殺中生活慣了,一但回到平靜單調的生活中,就變得喜怒無常。這叫退役綜合症。建議讓你就近參加一場戰鬥,以緩解你現在的不適。你的意見如何?」我狂喜,槍林彈雨中從容穿梭才是我真正熱愛的人生。 「不行。不能去,不能答應……」一連串焦灼的喊聲在我腦中迴響。 「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我答道。 「林鐺兒,我保證再也不激怒你,請你不要再殺人。」 「我殺五月黨徒你當然不樂意,而對我來說,殺死你們是我的職責。」 「我阻止你殺人實際是在救你……」 「223上尉,你怎麼了?魂不守舍。」4號長官大聲問,喝斷了我大腦中的交戰。 「他……那個五月黨徒的腦細胞……」我不知怎樣才表述得清楚,「他住在我的腦袋裡,還說話。」 4號長官輕歎:「胡言亂語。你病得不輕,再到醫生那裡去一趟。」 我閉嘴,立正,行禮,轉身離開。 「不怪你,其實連我也不清楚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韋納在安慰我(敵人居然也安慰我了),「當我的大腦中的信息源源不斷流進你的大腦時,某些腦細胞的功能也從信息流中散逸出來,所以,我能思考,並能與你溝通。」 「我沒有與你溝通的欲望。」 「平常人與人接觸靠語言,而我們是腦細胞對腦細胞,簡直是一大飛躍。林鐺兒,相信世間只有我倆能真正做到坦誠相待。」 「我對這些飛躍沒有興趣,我只想趕快去實驗室把你的所有的記憶摳出來。然後,拿起槍,把你們這些五月黨徒統統消滅光!」 「你很熱愛帝國嗎?」 「無可奉告。」 「林鐺兒,你快樂嗎?你滿足嗎?你幸福嗎?你有自己個人的感覺嗎?」 「我從來不想這些無聊的問題。」 「人的大腦天生就是用來想問題的。林鐺兒,你有一雙敏銳的眼睛與一個極聰明的大腦,可是你自覺自願地把自己變成了機器,以前是戰爭機器,現在是複製記憶的機器。林鐺兒,你是人啦!找回你自己!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大腦去思考,再不要盲目聽候指令,服從指令!」 我捂住耳朵,閉上眼睛,高聲尖叫,甚至用手重重地捶自己的頭,可是他的言語仍從我腦中清晰無比地流過。 由於我的目的只是過過癮,緩解一下心理壓力,所以只參加了戰鬥的收尾工作。 僅僅離開戰鬥部隊一個月,等離子槍似乎增加了重量,我的手感到有些吃力。防輻射頭盔顯得憋悶,紅外線感應器操作起來竟有些生疏,甚至連搜索時的步伐也遲鈍了,沒有以前靈活敏捷。 所過處俱是殘垣斷壁,前面的鋒線部隊的毀滅性攻擊非常徹底,這個地區像被泡在硫酸中清洗了一遍。其實,我們城市掃蕩隊的目的就是把只要沾染了「五月黨」氣味的地方均變成不毛之地,以令「五月黨」在帝國內無處藏身。 突然,我腕上的感應器尖叫起來:附近有人。仿佛一瓢冷水從頭澆下,我全身猛地興奮得戰慄起來。 終於輪到我再顯身手。 我悄悄地摸索過去,每一步驟都完全符合教科書的要求,每個動作都完美無缺。 轉過沙礫,感應器抖動得更急促,我淩空跳下,大喝:「殺!—」 瞬間,我愣住了,眼前不過是兩具屍體。由於屍身還有溫熱,使得感應器發出了錯誤的指令。 他們顯然是兩母女,俯臥在碎石上,母親把女兒壓在身下,似乎想以自己的身體掩護女兒。 她背部的衣衫全被氣浪撕碎,露出雪白的肌膚,映得那一頭黑色的短髮分外刺眼。微風吹來,幾綹黑髮飄動著,發梢竟似鋼針一下一下刺到我心中。 突然間,我有一種極陌生又極熟悉的感覺,又想哭,又想吐。全身上下再度莫名其妙地顫慄起來,很累,很倦,很惶恐。 我又回到了實驗室,表面上,我忙極了,從早到晚不停地說,口舌幾乎磨破。然而,說話的不是我,真正的我極其空虛無聊,整天地躺著,只想心事。雖說我已三十多歲,經歷的生活卻十分簡單,實在沒有多少心事可想。 我突然發現自己竟有點懷念韋納了,我想與他對話,但他沒有回應。 我開始打瞌睡,這是衰老的表現,我很悲哀。 「不會的,林鐺兒,你還有未來。」 一個意念清晰而深刻地閃回在我腦中,是韋納。我有一點莫名的高興,精神一振:「剛才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出現?」 「去查看你最近的記憶。林鐺兒,我很高興,你一個人也沒殺。」 「我本意是想多殺幾個的,只不過沒有機會。」我恨恨地想道。 「林鐺兒,連你的思想也要撒謊,可惜你忘了我在什麼地方與你交流。」 他的話提醒了我,我思索了一會兒:「韋納,請你仔細查看我的大腦,看我是否已失去作為戰士的優秀素質,淪為平常人。」 「做平常人有什麼不好?只有平常人才能體會到生活中的種種樂趣。正是因為缺乏平常人,整個帝國都變態了。」 「韋納,幫我審視一下自己,為什麼看見屍體我就手足發軟?」我的頭開始痛起來,不知為何,那兩具母女緊擁的屍體總在眼前晃蕩。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韋納沒有出現,我知道他正在我腦中各個層次的記憶中遊蕩。 當他再次出現時,已是傍晚。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我不明白原因的快樂。「給你看些東西。」 沒有經過雙眼,一個女孩子的影像直接進入我腦中:小小的,瘦而弱,頭髮似枯草般,衣衫襤褸。她鑽進一個龐大的垃圾處理場,專心致志地在臭味熏天的汙物中翻尋東西。 我的臉抽搐起來,呼吸變得急促。這一幕竟然如此熟悉,那些我要竭力徹底忘掉並以為已經忘掉的往事,竟又歷歷在目。 二十年前,天一黑,我也去垃圾場,尋找一些還能進口的食物。 耳邊仿佛又有人喚我:「垃圾女!」一聲聲尖利的呼喚刺痛我的心。也許正是因為幼年受盡欺淩,所以我發誓將來要出人頭地,並有意把自己鍛造得比大多數男性還要強硬、冷酷。 我覺得自己眼中酸澀,似有眼淚正在湧動,我竭力控制著情緒,問:「她為什麼生活得這樣苦?是不是與我一樣,自小失去父親?」 「是的。她的父親死在你的手中,如果你還記得八年前落基山脈的那場屠殺。」 我如遭當頭一棒。儘管我殺過的人太多,早就忘了誰是誰,單記得那次行動後得到一枚勳章。 「她父親是五月黨徒?」 「不。是個平民,只不過她家湊巧靠近我的一個集合部。斬盡殺絕,不是你的一向最簡便而又行之有效的戰術嗎?」韋納的譏諷裡充滿了悲憤。 「不!」我尖叫一聲。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是如此鄙視殘忍,連自己也不願多看一眼。我不能再面對這一個我,我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周圍的試驗人員全圍過來。 「頭痛。」我疲倦地回答。 4號長官看了醫生一眼,後者遲疑了一下,遞給我一顆藥:「吃下去,睡一覺,頭痛就會消失。」 韋納還在我腦裡述說著。我近乎悲哀地要求他:「閉嘴,我寧可去死也不願意再讓你剖析我。你是個專挖人瘡疤的流氓。」 「林鐺兒,你現在為自己的過去羞愧,同時遷怒於我。其實,現在的你已經有了一些連你都未察覺的變化。」 「什麼變化?」我不禁問。 「快吃藥!」4號長官不滿我的猶豫,大聲催促道。 我寧可再頭痛一會兒,也要先知道我身上有些什麼新東西。要是一睡覺,等於關閉了與韋納溝通的大門。 我把藥丸壓在舌底,咽了咽口水。醫生扶著我平躺下,一邊說:「十秒鐘後,你就能擺脫所有不適。」 我閉上眼,一邊追問韋納。 「那兩具屍體令你想起了自己,想起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生活。潛意識,你把女童屍體當做了自己,當年你的母親也是這般用血肉之身為你擋避世間的腥風血雨。所以你面對的不僅是屍體,而是你在世間所得到的僅有的親情。可這些珍貴的情愫已在你們的槍下被轟成千萬碎片,這就是你手足發軟的真正緣由。林鐺兒,你現在在恐懼,在羞愧,我真為你高興,你終於像一個人了,你已經有人性了。」 我感覺得出韋納的喜悅是真誠的。「人性。」我慢慢地咀嚼著這個詞,胸中湧起一絲自豪,就像在學校考第一受了表揚一樣。 周圍人的對話斷斷續續飄進我的耳朵。 「她這是用腦過度。」這是醫生的聲音。我沒有睜開眼。 「可我沒有時間讓她休息。」4號長官說。 「信息的輸送速度太快,不出一個星期,她整個人就會廢掉。」 4號長官輕鬆地回答:「沒關係,只需五天,就能把這個五月黨徒的記憶掏光。一個星期後,223變成什麼都不用管了。」 醫生嘟噥了句什麼。 4號長官嚴厲地命令:「你每天給她藥丸,緩解頭痛,其餘的我負責。」 我的心愈發沉重和悲哀了。 深夜,我潛入實驗室,連接線路的步驟我曾目睹工作人員做過數次,早就學會。 「韋納。」我在心底呼喚著。 他立刻回應,稍有些驚奇:「現在是你的休息時間,你怎麼來了?」 「時日無多,想多跟你談幾句。」 「出什麼事了?」 「五天后,你的記憶將全部曝光;七天后,我將因用腦過度神經錯亂。我們差不多同時失去利用價值,將被處理掉。」 「林鐺兒,你的態度太輕描淡寫,太漠然,死亡是一件大事。」 「生死對我倆來說都無所謂。你現在就是個死人,而我過去的所作所為令我早就該死了。」 韋納沉默少頃:「我只剩一些記憶,一些功能,生與死我都不能察覺。但是林鐺兒,你是個人,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活下去的價值,也有活下去的權利。這是生命的尊嚴,也是人性中最重要的部分,生命絕不能被輕易抹煞。」 「韋納,以前我活著旨在實現我的將軍夢,現在,我才發現通向這個夢的路太血腥暴虐。而在我的前面又沒有樹起新的目標。」 「不對。」韋納衝動起來,「我給你看看我記憶中的另一幕場景。」 鉛灰的房間。幾個人聚攏在一塊兒,商量著,尖叫著,都是一臉焦灼。突然,一陣煙霧,牆上燒熔開一個大洞。一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滾雷般闖進來,又快又准又狠地掃射著,人們倒在血泊裡。一隻槍悄悄指向她的後背,她迅疾地轉身,然而槍口已對準自己額頭。刹那間,她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具般的臉上佈滿了悲哀。她的心本是死水一潭,此刻卻被風吹起了千萬漣漪。她本是木偶,在死神面前,因為恐懼,她才突然有了靈魂。 「林鐺兒,你看,你多美。」韋納輕輕述說,「所以我不忍下手。」 「是你!」我驚呼出聲,「竟然是你。」 「我們中如果必須有一個去死,那麼我只能讓你活著。林鐺兒,活下去,為了你的美。為了美,活下去。」 我淹沒在巨大的震驚之中。 「林鐺兒,你剛才的驚呼肯定驚動了人。有一件事,你必須趕快做。」 「什麼?」 「我一直把五月党的資料藏在最深處,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挖到了臨界點。對那些信息催動器我沒有絲毫抵抗力,從明天開始,我將洩露五月黨的秘密……」 「你究竟想要我幹什麼?」我在發抖。 「毀掉我。」 「不!」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我的同志,我的信仰。」 「不!我不能再殺人了!」 「我早就不是人了,我連自毀都辦不到,除了你,沒人能幫我。如果明天我還存在,那將毀掉五月黨,將有千千萬萬人死在城市掃蕩隊的槍口下。林鐺兒,你難道要看我陷於不忠不義嗎?」韋納從未這樣嚴厲過。 我緩緩站起,走過去,打開黑匣子,中間置放著一個水晶器皿,綠色的溶液浸泡著一團淡黃的物質。 這就是韋納!我心中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難道就是這個拳頭大小的細胞組織帶給我一個全新的世界,把我整個換成了新人? 我想起倒在密室的年輕人,他有著自然流暢的姿勢與表情,他活著時一定很瀟灑英俊。 「林鐺兒,你在猶豫什麼?拿起水晶器皿向地下死命一摔吧。」 我捧起水晶器皿,捧起韋納。突然間,他給我看過的青山綠水又浮現眼前。我們也許…… 「林鐺兒,快動手!消滅我!」 「不!韋納,我……」 「我們都別無選擇!」 我聽見腳步聲,漸漸逼近。 「非得是這樣的結果?」我悲愴地問,「我已經殺死了你一次,我能再次親手置你於死地?」 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滾熱的,爬過面頰,浸入心頭。我聽到我的心在嘶叫,仿佛在火中噝噝作響,我甚至聞到了焦灼的味道。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情被輾得粉碎。 「韋納,你不能死!」 「不是死,是愛!」他的歡悅的聲音從我腦中溫柔滑過,仿佛小舟駛過湖面,留下了淺淺的水痕,擴散開來,越來越淡,越來越輕,最後了無痕跡。這是韋納留在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句話。 水晶器皿跌在地上,當的一聲,碎成千片萬片。千片萬片都是奪目的晶瑩。 一輛最新潮的汽車緩緩駛進停車站,停著。 我迎上去:「我是本站汽車清掃操作員42號,能為您做點什麼?」自從兩年前,我因精神錯亂,被貶離開軍隊後,便找到這個工作。 車裡的駕駛員不答話,只把右掌平伸,五指張開,然後緩緩壓在左胸。 我的心狂喜,緩緩重複著對應的動作,壓低嗓門:「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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