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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焦茂泉

  女孩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幾個月了,她總是望著潔白的天花板,黑色的明眸中透出絕望的神色,蒼白瘦削的臉龐時常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得的是絕症,死神正在收緊手中的繩索,醫生說她熬不到春天結束。
  女孩知道自己的情況。她這個年齡本應是無憂無慮的,可現在不得不忍受巨大的痛苦和無止境的孤獨——她的父母在去年得了同樣的病症相繼撒手人世。那天早晨,女孩從睡夢中醒來,敞開的窗口飄進一張紙片,輕輕落在她的床邊。當她的目光與紙片不經意地接觸,那緊鎖的心房被深深震動了。她的眼中充滿驚奇的光芒,粉白的唇輕輕地抖動。女孩小心翼翼地拾起破舊的紙片,用手指輕輕拂去紙面上的灰塵,像捧著一件稀世奇珍。她那瘦削的蒼白的臉孔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仿佛喚起了美好的回憶。就這樣,她看著手中的紙片度過了整個上午。
  從此以後,女孩經常對著窗外的摩天大樓,對著更遠處煙霧彌漫的遠方,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一望就是一整天。她開始吃各種各樣的食物,只要是有益的,她就會強迫自己吃下去;她開始進行多種運動,只要能夠增強體質,她就會忍著劇痛做下去。在她的心中,一個被喚起的記憶正支撐著她的全部精神,支撐著她病弱的身軀。
  時機終於到了。她脫掉病服,換上一件綠色的衣服,緩緩地走出病房,穿過長長的走廊,憑藉從醫生那兒偷來的通行卡,走出大樓。樓外的世界對於她並不陌生。天幕上昏黃的太陽,四周高聳的摩天大樓,大樓間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道路,道路上那不見頭尾的汽車長龍,行人冷漠的表情,都同她入院時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她望著從頭頂一直延伸到樓群之後的那片「煙霧」。它是如此的奇特,像罩子般籠罩在大地之上,誰也不知道「煙霧」背後是什麼。「也許它的外面有自己想尋找的東西。」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女孩蹣跚地向著「煙霧」的方向走去。剛離開市區不遠,就有一塊醒目的告示牌立在路的中央,上面寫著:「非特殊人員,禁止離開市區。」這塊牌子她沒有見過,以至於有些奇怪,但她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外走去。
  沿途的景物變得越來越荒涼,黃色的沙土和巨大的岩石替代了灰白的大樓和道路,燥熱的氣流在空中湧動。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感到渾身上下仿佛有無數條繩索將她捆住,令她痛苦不堪。遠處還是單調的黃色,更遠處是連接地平線的那奇異的「煙霧」。她有些動搖了。那遠處單調重複的土地,悶熱乾燥的空氣和自己體內隨時都可能噴出的痛楚,讓她不得不動搖。可是,那「煙霧」之後或許藏有自己記憶中的美好事物。這樣的想法,使她似乎早已失去活力的雙眸重又出現希望的光芒。她已經將自己殘存的生命作為最後的賭注,放在命運的轉輪上。天空中昏黃的太陽潛入了地平線,同樣昏黃的月亮代替它升入天空。白天的燥熱瞬間變得異常寒冷,空氣也似乎凝固。凜冽的寒風如同鋒利的鋼刀,嘶叫著直往她身上刺紮。
  女孩仍然緩慢地在向前挪動。蒼白的臉龐已被凍得鐵青,只有偶爾轉動的雙眸仍能顯現生命的跡象,冰凍般的目光緊緊盯著遠處的「煙霧」。連死亡也失去了往日的威懾力,燥熱、黃沙、痛楚更不能阻止她的腳步。瘦弱的身軀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魔鬼」使盡渾身解數,可她幾步一歇,一點一點地接近「煙霧」。
  不知不覺間到了清晨。也許是一天中唯一能令人感到舒服的時候,溫暖的空氣輕撫被深夜嚴寒折磨的她;稍有些溫潤的氣流被吸入她乾冷的胸中,熨帖了經過一夜煎熬的心靈。女孩用虛弱的目光掃視前方,驚喜地發現幾步外就是正在不斷翻滾變化著的「煙霧」。眼前的「煙霧」似乎並不是自然形成的,它既不消散,也不收縮,如同舞臺上的幕布,要阻止瞭解它後面的秘密的人們。
  女孩沒有多想,加快步伐沖入「煙霧」。霧層並不厚,穿越它也不困難。漸漸地,對面變得越來越清晰,而她卻仿佛被雷電擊中一般,呆住不動。眼前是巨大的用類似於玻璃的物質製成的多層隔牆,透過它看到的是一望無際的焦土,幾處斷垣殘壁帶著滿身的傷痕,立在那裡。陽光強烈地照射在沒有一絲生命的土地上,除了時而因風刮起的砂粒撞擊在牆上而發出的「沙沙」聲之外,死的沉寂支配著整個空間。
  女孩的精神支柱在瞬間徹底崩潰,強烈的疲勞感和劇烈的疼痛佔據了她的身體。如同秋風中的枯葉,她無聲地飄落在寂靜的荒原上。浸滿汗水的舊紙片從她手中滑落——那上面印著春日裡草原上綠色的美景……
  這是核戰後人們迎來的第15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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