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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所謂「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處」的感覺不過如此。
  這是孤獨嗎?
  孤獨,是一杯濃濃的茶,初嘗時很苦,喝得久了,便只覺香氣四溢,不可抗拒,竟上了癮,不能割捨。
  每當孤獨時,我都頗多靈感。
  想到小貝殼,想到小豆子,連同心靈深處時隱時現的舊人。為了我的朋友,我寧願孤獨。
  摘星樓頂當然摘不到星,但躺在這裡看星卻再好不過。終於可以安靜下來思考:到底是誰在陷害我?在我少的可憐的記憶中,沒有什麼人會花這麼大的力氣來整我。
  不由想到一個人,一個我從未見過,卻一直在控制我的人,也正是我內心恐懼的由來。
  「但我為他們賺錢,他們又為什麼要給我找麻煩?」
  現在那個小捕頭是不是還在尋找我的蹤跡?因為我是壞蛋,是強盜。
  「這些陷害我的事都是要讓那小捕頭認為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為什麼?」
  我已經是壞人,為什麼還有人要把我往壞人裡推?
  ──難道,我本不是壞人?
  我猛地坐起來,但又搖搖頭躺下。
  「這絕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一顆流星拖著美麗的軌跡在天際劃過。
  有人說:「在流星消失前把自己的願望說三遍,願望就會實現。」
  可又有人說,一顆流星就代表一個生命的結束。
  到底看到流星是好運氣還是壞運氣?
  星,只是星,美麗而遙遠。卻因為有人,才有好有壞。如果沒有了人,也就沒有了善惡,沒有了美醜,沒有了恩怨情愁。不知道那樣的世界會是什麼樣?
  一陣清風,讓我煩躁的心終於平靜。微微伸個懶腰,一絲倦意爬上了我的臉,這才發覺,已經幾天沒好好睡覺。
  閉上眼,享受夜風的清涼溫柔。
  迷迷糊糊,似乎是回到了家鄉,但四周的景物卻熟悉而又陌生。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闖進腦海,碰撞著、喧鬧著,使我不能熟睡。
  猛然,被奇怪的感覺驚醒,一種從未有過的憎惡與仇恨的感覺劃過我心頭,使我緊張。
  四下觀察──萬籟俱寂,連只貓都看不見。
  忽然,城南有宿鳥驚飛。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向那個方向奔去,因為那裡應是那「樹神」的所在。
  「是不是那討厭鬼?」
  越來越近。依稀感覺到一股陰森森的殺氣沖天,那種讓人心悸的感覺是我從未有過的。
  大樹下,兩個人正鬥在一處。
  一個長髮飛舞,象妖魔一樣,臉色也白得象紙,沒有半分表情,一雙眼睛發著陰冷的光──隱隱,那便是我仇恨的根源。
  可,我從未見過這個人!
  這人的身手極好,他幷未使出全力,已將對手逼得步步惟堅。
  而這險象環生的對手,竟是那個小捕頭劉皓!
  我險些叫出聲來,天下竟有這樣的巧合?!
  劉皓已經氣喘如牛,滿頭大汗,眼見就要敗了,忽然對方住了手,呆呆地望著這捕頭的背後──我走來的方向。
  我已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很快,手中微微有汗,腦子裡卻一直在想:我在哪兒見過他?
  那人的臉上仍毫無表情,眼光卻變得很複雜。忽地,他一展身行躍上了樹梢,只留下一句:「我把他讓給你了。」便沒了蹤影。
  我沒有追。他說話的口氣分明是舊相識,但我卻仍是記不起在哪兒見過他。
  劉皓的表情已由驚奇轉為憤怒,叫道:「動手吧!」
  我冷笑一聲:「如果我想殺你,你早已死過不知多少遍了。」
  「那時是你另有所圖。」劉皓絲毫不領情。
  我懶得理他,轉身就走,去找一個清靜的地方想想那個人到底是誰。
  小捕頭又攔住了我。
  我無可奈何地苦笑:「你別再煩我了,好不好?」
  「不。」他忽笑了,「我想請你喝一杯。」
  我不由要伸手去扶我的下巴,以免它砸到我的腳。但我只說了一個字:「好。」
  劉皓的家就在這附近,乾淨整潔的小院。
  那只大狗臥在屋簷下,一見我,立刻站了起來,但被劉皓喝住,便不再做聲。我友好地沖它笑笑,它又伏到地上接著睡覺。
  不大的客廳也簡樸整潔。
  望著他給我倒了滿滿一杯酒,我問道:「你既然養狗,為什麼還養貓?」
  他望著我,笑笑:「你是說小豆子?它是鄰居湯大媽家的。」端起酒杯,「請。」
  我沒有動,問:「為什麼?」
  「為小豆子大難不死。」
  「好!」我一飲而盡。
  他又倒好酒:「為咱們不打不相識。」
  「好!」我又一飲而盡。
  「第三杯,為……」
  「為緣份。」
  他微微一笑:「為緣份。」
  我放下酒杯,起身道:「酒已喝過,告辭。」
  「難道你我就只能做對頭,不能做朋友?」他的語氣滿是真誠。
  「朋友?」我冷笑,「莫忘了你我的身份,做了朋友是我改行做好人,還是你改行不抓強盜?」
  他微微一愣,歎了口氣。
  「你要抓我就趕快,不然我走了。」
  「我想問你一件事。」他猶豫著。
  「說。」
  「那些人是不是你殺的?」
  我盯著他:「你相信我的話?」
  他也盯著我:「相信。」
  我大笑一聲:「從前我說過多少遍,你信過嗎?」
  他的臉色很有趣,我想他一定想找一條可以容身的地縫。
  我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象你我這樣在刀尖上混日子的人,就不應該相信任何人。」
  「包括親人和朋友?」
  「我們就不應該有親人和朋友。否則,死的不僅是自己。」我轉頭望著門外,心中不禁一痛。
  他又喝了一杯酒,歎道:「人是不能沒有感情的,否則也活不長。」
  我的心在抽緊。我一直在告戒自己:做一個無情的人,只有這樣才能在殘酷的現實中生存。但我也一直迷惑:我真能做一個無情的人麼?
  「你也不能。」他微笑著,「你肯為一隻貓報恩,你願救一個不相識的人,說明你有太多的感情,只不過你一直不敢承認。」
  他的話就象錘子敲打我的頭。我奔到桌旁,抓起酒罈就喝。
  他竟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你又何必這樣折磨自己?」
  我將酒喝光,才覺得好受了一些:「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活得比誰都快活,哪一點折磨自己了?」反正我已有些醉了,也不怕臉紅。後腦勺的傷又在一跳一跳,但這也告訴我,自己還很清醒。
  那小捕頭輕輕搖頭:「你的本性幷不壞,也許只是為了生存,也許是受人迷惑,我相信你一定能改好。」
  「住口!」我喝道,「我是個最壞最壞的大魔頭!我根本沒有一點善心。」
  「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他的目光很真切。
  我的心又在抽緊,我一直都在騙自己?還是一直在受別人的騙?他們說的難道都是假的?
  雖然我一直都在懷疑,但也一直都在抑制自己的想法,因為每當我懷疑「他們」時,我的頭就會疼。而現在我的頭早已象裂開一般,我跌坐在椅子上。
  劉皓依然用很真誠的目光注視我:「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幫你改正過去的錯誤。」
  我愣愣地望著他伸出的手,腦袋已經有些反應不過來。「過去?改正過去?」我喃喃自語,可是我的過去又在哪兒?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依稀的舊片段又漸漸浮現,依舊是蒙著面紗,讓我不能看個清楚,只本能地覺得一種痛,是親人離我而去,是朋友為我而亡。忽然,一道黑光閃過,所有的夢境都化成了紛飛的雨,又化成了花瓣,隨風而逝。難道我的過去就只有死別嗎?
  我睜開眼,劉皓正吃驚地看著我。
  「你醉了。」他過來扶我。
  我推開他的手:「我清醒的很!而且我還要告訴你,我──一直在善與惡的邊緣掙扎,我一直要做一個壞蛋,但我的內心深處卻又不願做任何壞事。可我不能不做。」我像是真的醉了,已管不住自己的嘴。為什麼要對他講這些?
  「你可以不做。」他堅定地望著我。
  我搖頭:「不,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是他們讓我做的……不,不,是我自己願意。」我的意識已漸漸麻木,只覺得那個不遠不近、不清不楚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的心又亂成一團。
  恍惚中,我似是被架了起來,放到了床上。想伸手掐自己,好清醒一些,但手腳已不聽使喚,又似是被一個冰冷的東西鎖住。
  忽地,那個聲音道:「你違抗我的命令,只有自討苦吃!」
  千百隻螞蟻在我心中鑽來爬去,我簡直想一頭撞死,但根本動不了。那種悶痛的感覺已經充滿胸腔,然後鑽入我的口中、鼻中,終於離開了我,我也漸漸熟睡。這次夢中沒有鬼怪,沒有乾屍,只有一艘大船,載著我上下漂著。是在海上麼?我想看清楚,可偏偏睜不開眼,急得滿頭大汗,眼前卻只是一片漆黑。
  烏雲密佈的天空,壓的很低,象要把我吞沒。忽地,一道白光閃過。那是一把劍,劃過翻卷的烏雲,陽光便從撕開的縫隙中露了出來。
  我站起來,手中握著劍,這不是凡間的兵器,絕不是!我可以感覺到她的生命在跳動,她在呼喚我。另一個聲音也在呼喚我,穿過烏雲的縫隙。
  但烏雲又卷了上來,吞沒了陽光。
  我終又陷入一片黑暗,我的心在下墜,墜入了無底深淵。
  雷聲把我驚醒,發覺自己又回到了李大夫的家。窗外大雨滂沱,也不知是什麼時候。
  我一翻身坐起來。「七巧盒!」找遍了不大的房間也沒找到。
  「那個小捕頭!」我恨恨地咬牙。
  李大夫又在書房裡苦思,看到我闖進去,一點也不驚訝:「你醒了。」
  「我的盒子呢?」
  他笑笑:「等你旅行了自己的諾言再還給你。」
  我被氣笑了:「如果我殺了你,也就不用旅行諾言了。」
  「你不會。」他泰然自若。
  我做出猙獰的樣子:「是嗎?」
  他卻依然平靜:「如果你想弄清自己的身世,就不應該殺我,只有我才能治你的病。」
  我沒詞了,他真是個可怕的人。只好自己給自己個臺階:「沒錢的買賣我也不想做。」話題一轉,「那個小捕頭呢?他為什麼不抓我,卻送到你這裡來?是不是你們倆設計好的圈套?」
  他笑笑搖頭:「你不要總把別人看得那麼壞。」他又輕歎一聲,「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你知道劉皓把你送來時你的樣子有多可怕?」
  「可怕?」我有些茫然。
  「你喝醉後鼻子和嘴都在出血,你知道嗎?」他真的很關切。
  「是嗎?我怎麼沒感覺。」我故做輕鬆,心裡也吃了一驚。可只有酒精才能麻醉我的神經──我那不同尋常、靈敏的神經,讓我放鬆一下緊張的情緒,更能喚回一些過去的記憶。但這些話我又不能對任何人講。
  他用迷惑的眼神看著我,也許是因為我無動於衷的樣子。忽而,他又興奮道:「我已經找到了一些頭緒,你的病也許很快就能好。」他的樣子就象發現了一個大秘密的孩子,轉瞬,又嚴肅道:「但這回你一定要聽我的話,絕不能再喝酒。」
  我默默地離開他,心裡亂成一團:他到底是因為關心我,還是為了證明自己醫朮高明?他又怎麼會關心一個陌生人,只能笑自己自作多情。
  那個楊光已經走了。
  大雨還在下個不停。
  我不由一陣寂寞。但看到小豆子逐漸恢復了活潑的樣子,也就不再鬱悶。
  李大夫經常來問一些我的感受,我在想什麼事情的時候會頭疼,夢中經常見到什麼,什麼事情經常讓我心煩……
  說實在的,有時他就讓我心煩,因為他總使我想起那些我已努力忘記的噩夢。「我只記得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個山洞裡,腦袋象裂開一樣。一個人站在我面前,告訴我,這次我又撿回了一條命,然後又讓我去做事。我問他是誰,他有些吃驚,當他明白我忘記了過去時,就告訴我,我是為『他們』做事的,他負責接『活』,然後通知我,我完成任務後會拿到報酬。
  」我是個孤兒,『他們』收留了我,還教我功夫,我為『他們』做事是應該的。」
  不知為什麼,看著李大夫堅定而親切的目光,我常常會把一些不願講的事講出來。
  當我講完我短暫的「一生」,他拍拍我的肩膀,用愉快的聲音道:「你上當了,那些『過去』只是『他們』編造給你聽的。你所聽說的『過去』,只不過是一個謊言而已。」
  「不,不可能!我的過去就是這樣。」那種恐懼感又再度佔領了我的大腦,我又不顧一切地想逃。
  「你聽我說。」他按住我的肩膀,「這些『過去』是他們灌輸給你的,讓你相信自己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以利用你去達到『他們』的目的。」
  「你胡說!」我一掌推開他,破門而逃。
  我在大街上飛奔,心中一個聲音在叫:「我是壞人,我是壞人……」
  大雨將我淋得透心涼,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在我臉上任意流淌。為了生存,我在我的四周築起一道孤獨的圍牆,只讓外人看到冷酷、堅強、無情的我。現在我不能讓這道費盡心機建起的防護層被淚水與脆弱沖倒!
  我又奔到了那棵「樹神」下,茂密的枝葉將雨水擋住。我坐在樹枝上,望著滂沱的大雨,我再次違背了我的諾言,而且我發瘋般逃走時,用力是不是太大,李大夫有沒有受傷?
  這該死的頭又在疼。
  「哼!管他呢,反正我是個大壞蛋,做什麼事都無所謂。」只有這樣安慰自己,才能減輕一些痛苦。
  一絲不安掠過我的心頭,那種仇恨與厭惡交織的感覺又籠罩著我。向四周張望,密集的雨幕擋住了視線,但我感覺到有人冒雨而來,而且很急。
  我本能地躲了起來。
  兩個差人向這邊走來,一個對另一個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劉總捕頭的家。」
  「又是那個小捕頭。」我不禁想笑。
  雨忽地小了。
  望著這兩個差人急匆匆而略帶恐慌地向劉皓家奔去,不禁好奇之心大起,悄悄跟了上去。
  在門外等了不久,劉皓、差人和狗一起又急匆匆地奔了出來。
  劉皓問:「有多少人知道?」
  「除了發現乾屍的老於,再沒人知道。」
  劉皓不再說話。
  我的心重重一跳,「乾屍?」那種如在沙漠中經過了數百年,一點水分都沒有的乾屍?
  噩夢!!
  我定了定神,再度小心跟上。
  他們一路奔向城東的夫子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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