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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世紀性審判


  對田延豹殺人案的審判在奧運閉幕的一個月後進行。奧運期間,希臘新聞媒體對此案有意作了低調處理,現在他們開始轉移了聚光燈的方向,把它作為新的新聞熱點。雖然「新聞報道不得影響判案的客觀性」,但實際上記者的報道難免有各自的傾向。一派意見主張對田延豹嚴懲,因為他殺死了「奧運史上最偉大的運動員之一」(這些人對所謂的獵豹基因的說法嗤之以鼻),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損失,而且是「公然在警察面前行兇」。一派意見則同情純潔可愛的田歌小姐,她有什麼過錯?她僅僅是想把處女寶留到婚禮上,她勇敢地保護女僕不受男主人的強暴,這樣美麗善良的女神不能終其天年,上帝太不公平了!我們但願血親復仇的律條在今天仍有效。
  隨著時間的推移,後一種意見越來越占上風。那幾位狗仔記者偷拍的戀人照片頻繁見於各報,美貌賢淑的田歌小姐成了希臘公眾(他們在道德觀上是偏於保守的)的偶像,其熱狂程度只有上個世紀黛安娜王妃之死差堪比擬。這種氣氛對田延豹的量刑無疑是有利的。
  審判是在雅典的阿雷奧伯格法院舉行,即傳說中由智慧之神雅典娜親手創建的法院。法院之外人頭攢動,制服筆挺的警察們嚴格把守著入口。這些天來,那些搗賣過奧運入場券的黃牛黨又有了新的生意,他們通過種種關係弄來法院的入場券,再以300-500德拉克馬的價錢賣出去。即使如此,入場券仍是供不應求。
  從早上開始,聽眾開始潮水般湧進審判廳,各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在門口頻頻拍照。附近餐廳和露天餐廳的生意也異常火爆,小販在門口大聲兜售快餐。審判廳設在二樓,屋內陳設相當陳舊,看來奧運給雅典帶來的建築熱並未惠及它,也許,法院是有意想保持「雅典娜時代」的歷史氛圍。
  審判廳的前方是法官席,是一塊高出地面的平臺,由紅木隔板隔開。平臺上有三把高背皮椅,這是法官的坐席。平臺的右側是證人席,一張小桌上放著一本封皮已舊的皮面聖經,一尊耶酥受難像,還有一個放材料的託盤;左側是被告席和辯護律師席,稍後一點是十個陪審員的席位。
  廳內有一排排簡陋的木凳,可容350人旁聽。現在聽眾已差不多到齊了。廳內有一塊地方留作記者席,有美聯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華社。新華社記者仍是由採訪奧運會的穆明擔綱。不過,由於兩個死者和兩個兇手都是中國人或華裔,這種情形對中國記者來說多少有些微妙,所以穆明小心地保持著同其它記者的距離,沉默著,不願與同行們多交談。
  羅伯特已正式加盟紐約時報了,在奧運「豹人事件」中,雖然在採訪後期他有過重大失誤,但瑕不掩瑜,總的說他的報道使紐約時報始終處在新聞界的前列,所以最終他在紐約時報的編輯室裡擺上了自己的辦公桌。此刻他也在雅典。一走進審判廳內,他就開始尋找熟人。他在第一排聽眾中找到了費新吾,自從田歌和謝豹飛遭遇不幸後,他一直沒有回國,忙於為田延豹聘請律師,安排監獄的生活。費新吾身邊是一位滿臉絡緦鬍子的美國人,馬裡蘭州克裡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的資深教授埃迪·金斯,他自我推薦來做田延豹案的科學顧問。他曾對羅伯特說:「也許普通人一時難以理解這場審判的重要性,我想,有必要由我來充當法庭的內行證人。」
  費新吾的身旁是田歌的母親谷玉芬,這個可憐的女人被悲痛摧垮了,神色悲涼,頭髮灰白,懷裡抱著田歌的遺像。那位青春靚麗、朝氣勃勃的姑娘,與鏡框周圍的黑框是多麼不協調!
  在那個黑色的日子裡,穀玉芬趕到雅典警察局的停屍房。鐵屜打開,濛濛白霧中露出女兒的面龐,身心交瘁的媽媽只哭出一聲,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所幸她被搶救過來,現在僅僅左手和左腿動作不大靈便。田延豹的父母沒有來雅典,這是費新吾和律師商定的小小計謀。讓田歌母親代表田氏家人出庭,本身就是一種無言的呼籲。現在,穀玉芬沉默著,像一座沉重的石像,她懷中的照片吸引了全場的視線。
  廳中有一個圓形的看臺,入席的是一些知名人士。最引人注目的是希臘申奧主席、船王妻子吉亞納·安格洛普洛斯。她十分喜愛強悍的鮑菲和他美貌可愛的戀人,曾邀請兩人到家裡作客。想不到兩人卻同時到了另一個世界。現在,她看著鑲著黑邊的田歌遺像,心頭十分沉重。在她身後是奧委會醫學委員會委員、瑞典隆德大學的萊夫·卡內因,他曾受耐克公司聘用監督鮑菲·謝。當然,在他所監督的領域裡,鮑菲是絕對清白的。他超人的體能原來來自另一種技術,這種技術是否合法,至今仍在激烈的爭論中。
  座中還有耐克公司總裁的私人律師加夫·考德曼,他作為菲爾·奈特的代表出席,以示對鮑菲後事的關切。他們在鮑菲身上投入了大量金錢,卻料不到出現這麼一個令人尷尬的結局。
  菲爾在公司董事會上曾有過一個自嘲式的講話,這個講話被新聞界披露後竟然變得十分有名,簡直成了本世紀的範文,這也是人們料想不到的事。菲爾的講話是這樣的:「究竟是誰錯了?鮑菲沒有錯,他打破了9.5秒的百米紀錄的大關,並且確實沒有使用興奮劑;鮑菲父親沒有錯,他發明了一種製造天才的技術並把它施之于兒子身上──換了旁人也會這樣做的;卡內因和麥克唐納沒有錯,他們盡職盡責,在法定的興奮劑範圍裡保證了鮑菲的清白;菲爾·奈特沒有錯,他簽了一份有利的合同,並且精明地排除了出現醜聞的可能。
  我們都沒錯,那麼究竟是誰錯了呢?」
  還有一點出人意料。雖然鮑菲已經死了,但耐克公司以他為號召而推出的新款鞋卻異常火爆。青年們狂熱的購買,並約定俗成地把它命名為「豹人」牌。耐克公司對顧客的情緒敏銳地作出反應,設計了一個目光憂鬱的豹頭商標,把它印在運動鞋上、運動衫上和棒球帽上,「LEOPARDMAN」(豹人)的知名度遠遠壓倒了「JUMPMAN」(飛人)。也許這說明了,所有人心中(作為獸類的後代)都有一份野性需要渲瀉?
  旁聽席上還有兩個人,兩天后他們將成為攝影機的焦點,但是此刻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這兩人都是白人,但膚色稍黑,長而窄的臉形,鷹鉤鼻,後腦骨較突出。這是西亞某些部族的特徵。他們穿著嶄新的西服,口袋裡揣著土庫曼斯坦的護照和從阿什哈巴德到雅典的單程機票。在他們下榻的旅館裡,侍者對他們十分好奇,因為這兩人一直以麵包和清水為生,還經常席地而坐,面向東南方喃喃地念著經文。在審判進行期間,他們安靜地坐在旁聽席上——旁聽證是他們用1000德拉克馬的高價買來的——就象兩個等待鱒魚的漁夫。
  這次審判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鮑菲的親屬沒有露面。謝教授的座位在第一排,但一直空著,直到第一天審判結束他也沒有露面。鮑菲母親實際已到場了,但她沒有與丈夫的座位排在一起,而是悄悄坐在後排的一個角落裡。記者們大都不認識她,就連與她熟識的羅伯特也沒有注意到她的出席。
  鮑菲的教練也未能到常在凶日那天,他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忽然中風,被送回美國治療,如今仍半身不遂。他現在正坐在美國馬裡蘭州他的住宅裡觀看對審判的實況報道,忍受著良心的煎熬。恐怕只有他事先察覺到鮑菲的異常,但他十分溺愛這個超級天才,有意無意忽略了這些異常,所以,實際是他害了鮑菲!
  聽眾席上騷動起來,十名陪審員魚貫進來。被告田延豹和他的律師也入席了。田延豹顯得十分平靜超脫,嘴角掛著微笑,但眉間是拂不去的悲涼。給人的強烈印象是,此生他心願已畢,以後不管是上天國還是下地獄都無所謂了。入席後他首先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嬸嬸,四目相接,嬸嬸立即泫然淚下。田延豹的眼眶也紅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向嬸嬸(以及她懷裡的田歌)略微點點頭,轉過身去。
  費新吾離他不遠,一直同情地看著他,眼前不時閃過田歌的倩影,笑靨如花,俏語解人,水晶般純潔……有時他想,換了他在場,照樣會把那個該千刀萬剮的兇手掐死!
  那天他們趕到田歌號遊艇,目睹了一對戀人慘死的場景,他的心頭鉛一般沉重。他理解田延豹的行為,也深深為他擔憂。希臘的法律是相當嚴厲的,即使他不被判處死刑,也要在監獄裡度過餘生了。從那時起,費新吾的大腦就開始飛速運轉。死者已矣,他要盡力挽救田延豹的生命。
  那天在船上見面時,田延豹就像今天一樣,顯出心願已畢的輕鬆。而謝教授卻處處躲避著田的眼睛,他為兒子的不幸而悲痛,但他並沒有因此而仇恨兇手,甚至對兇手懷著某種歉疚。
  田延豹被押走後,費新吾陪教授到島上開了一間房間,他想儘量勸慰這個被喪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謝教授沉默著,表情和步履都顯得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間,教授痛心地說:「都怪我啊,沒有及早發現豹兒是個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釀成今天的慘劇。」
  費新吾心中漸次升起複雜的情感:憐憫、鄙夷夾雜著憤恨,因為他十分清楚謝教授的這個開場白是什麼動機。他冷淡地問:「謝豹飛僅僅是一個虐待狂?」
  「對,美國是一個奇怪的社會,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們在性高潮時會做出種種不可理喻的怪誕舉動。據統計,在滿月之夜發病率會更高一些,昨天是滿月之夜吧。但我沒發現豹兒也受到社會習俗的毒害,我對他的教育一直是很嚴格的。」
  費新吾已經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問:「你是想讓我相信,他只是人類中的精神病人,與他體內嵌入的獵豹基因無關?」,謝教授一愣,苦笑道:「當然無關,你不會相信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發育的基因竟然能影響人性?」
  費新吾大聲說:「我為什麼不相信?什麼是人性或獸性?歸根結蒂,它是一種思維運動,是由一套指令引發的一系列電化學反應,它必然基於一定的物質結構。人性的形成當然與後天環境有很大關係,但同樣與遺傳密切有關。早在20世紀末,科學家就發現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於犯罪,常常殺死妓女,在公共場合暴露生殖器;還發現人類11號染色體上的D4DR基因有調節多巴胺的功能,從而影響性格,D4DR較長的人常常追求冒險和刺激。其實,人體的所有基因與人性都有聯繫,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作為一個傑出的學者,你會不瞭解這些發現?你真的相信獵豹的嵌入基因絲毫不影響人性?如果基因不影響性格,那麼請你告訴我,獵豹的殘忍和兔子的溫順究竟是由什麼決定的?是因為它們在神學院禮儀學校的成績不同嗎?」
  這些鋒利的詰問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潰了。即使最冷靜最客觀的科學家也難免不受偏見的蒙蔽,這次,他的偏見只是緣於一個事實:他的研究成果恰恰是他的兒子。他沒有反駁,低下頭,顫巍巍地回到自己的臥室。第二天一早,費新吾就從這家旅館搬走了,他不願再同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而且在那之後一直沒有同謝教授接觸。這會兒,費新吾盯著旁聽席上的空座位,心中還在鄙夷地想,對於謝教授來說,無論是兒子的橫死還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沒有占重要位置,他關心的是他的科學發現在科學史上的地位。
  國家特派檢查官柯斯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見被告辯護人雅庫裡斯坐在被告旁邊,便向這位熟人點頭示意。雅庫裡斯律師今年50歲,相貌普通,像一隻沉默的老海龜,但柯斯馬斯深知他的份量。這個老傢伙頭腦異常清醒,反應極為敏銳。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會進入極佳的競技狀態,發言有時雄辯,有時委婉,像一個琴手那樣熟練地撥弄著聽眾和陪審團的情感之弦。還有一條是最令人擔心的:雅庫裡斯接手案件時有嚴格的選擇,他向來只接那些能夠取勝的(至少按他的估計如此)業務,而這次,聽說是他主動表示願當被告的律師。
  不過,柯斯馬斯不相信這次他會取勝。這個案件的脈絡是十分清晰的,那個中國人的罪行毫無疑義,最多只是量刑輕重的問題。
  其實,柯斯馬斯知道的並不確切,雅庫裡斯並不是主動擔當辯護律師。一個月前,費新吾拜訪了他的律師事務所。那時,雅庫裡斯已通過新聞報道相當詳細地瞭解了本案的案情,他熱情地接待了來客。費新吾直截了當地說:「希望我的拜訪沒有打擾你,我想請你擔任本案的辯護律師。我知道,只有藉故依靠你的才華才能把田延豹解救出來。」
  雅庫裡斯為他斟上咖啡,抱歉地說:
  「很對不起。我非常同情田歌小姐和為她復仇的田先生,但是,本案的脈絡太清楚了,它甚至是在警察的眼前進行的。在這種情形下,律師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也許我能使死刑減判為無期,甚至改為20年徒刑,這肯定是最佳的結果了,但是,對於我來說,這卻意味著失敗。
  你知道……」
  費新吾失望地走了。那天他沒敢去拘留所看望田延豹,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夜裡,夏秋君打來電話,她嚎啕大哭著:「老費,你要想辦法救救他,一定要想辦法救他。我們在家裡儘量湊錢……」費新吾惟有苦笑,她以為送兩瓶茅臺就能減刑嗎?但他很同情這個女人,她發自內心的痛苦使費新吾對她的印象改善了。田歌父親在電話中說,妻子中風後,他不能來雅典,只好一切託付給你了。
  他知道這個託付的重量,掛了電話,在床上輾轉難眠。從雅庫裡斯律師的態度就可看出此案的結局,田延豹真的要在監獄裡度過餘生嗎?
  他在絕望中意外地獲得一線生機。淩晨,一個陌生人從美國馬裡蘭州克裡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打來電話,他說,他是埃迪·金斯教授,也許費新吾在羅伯特那裡聽到過這個名字。
  「對,常聽羅伯特談起你。」
  「我通過羅伯特一直在關注著那件案子的進展,我想,也許我能對你提供一些幫助。我準備近期趕到雅典。」
  費新吾雖然不大相信他能提供什麼幫助——現在需要的是律師而不是生物學家——他仍然真誠地表示了感謝,但他清楚田家難以負擔這位金斯先生的旅途花費。金斯先生猜到了他的心思,爽快地說:「這次旅行的費用由我自己承擔,坦率地說,我主動參與此事有自己的目的。正像我對羅伯特多次說過的那樣,我認為基因工程技術的進展應該有最大程度的透明度。我想借這個機會,讓它徹底暴露在新聞界的聚光燈下,從而讓生物學家圈外的民眾和政治家們瞭解它的重要性。好了,見面再詳談吧。」
  金斯先生十分守信,第三天就趕到了雅典。費新吾在機場接到了這位衣著隨意、鬍鬚濃密的美國佬,很快建立了相互之間的信任。他們詳細地討論了金斯先生的方案,下午兩人一塊兒來到雅庫裡斯的律師事務所。費新吾對律師說:「我知道你對接案有嚴格的選擇,也知道凡是你接手辯護的案子,幾乎沒有敗訴的。我正是沖著你的名聲來的,希望這次訴訟成為你的又一次勝利。」
  雅庫裡斯笑著搖搖頭:「不可能的。費先生,你上次來時我已經說過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畢竟現在不是推崇血親復仇的時代了。」
  費新吾微笑道:「我知道,但我這次帶有一個小小的建議,也許它能改變審判結果。這是我和這位埃迪·金斯教授共同商定的。雅庫裡斯先生,你是否可以撥冗一聽呢。」
  雅庫裡斯笑著,叉著雙臂,抱著「故妄聽之」的態度聽金斯講下去。不過聽完後他改變了看法,他沉思著說:「你們的建議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它的份量已值得我冒一次險了。好吧,你們贏了,我決定接手這樁案子。」
  在那之後,他們到監獄裡探訪了田延豹。直到此刻,田延豹仍不願接受辯護:「謝謝你,老費,也謝謝這位金斯先生和律師雅庫裡斯先生,但我不需要。我殺了人,理應償命。我對自己的舉動一點也不後悔。」
  他的臉色略顯蒼白,但非常平靜,衣冠也很整潔,不像一個在押的犯人。雅庫裡斯在接受建議後便進入了角色,耐心地勸他:「你不能放棄希望。我與費先生商量了案情,覺得勝算還是很大的。」
  「對的,雅庫裡斯先生答應作你的辯護人,這本身就意味著勝訴。」
  田延豹仍平靜地搖頭,費新吾火了,聲色俱厲地說:「不要糊塗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真實思想?你認為是自己的疏忽斷送了堂妹的性命,你想以死來贖罪。告訴你,這是懦弱,是自私!你還有82歲的老娘,有妻子和年幼的牛牛,為了他們,你必須活下去!」
  田延豹最終被說服了。現在,雅庫裡斯朝旁邊的田延豹點點頭,低聲說:「我們會成功的!」
  書記員喊了一聲:「肅靜!」兩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長依次走進來,在法官席上就坐,宣佈審判開始。
  柯斯馬斯首先宣讀起訴書,概述了此案的脈絡,然後說:「這是一個連環案,第一個被害人是純潔美麗的田歌小姐,她摯愛著自己的戀人,卻僅僅因為守護自己的處女寶就慘遭不幸,她激起我們深深的同情和對兇手的憤慨。但這並不是說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懲罰,血親復仇的風俗在文明社會早已廢棄了。因此,儘管我們對田先生的激憤和衝動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為預謀殺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馬斯坐下後,雅庫裡斯神色冷靜地走向陪審團,作了一次極短的陳述:「我的委託人殺死謝豹飛是在兩名警察的注視下進行的,他們都有清晰的證言,我的委託人對此也供認不諱。實際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執意不讓我為他辯護,他說他為田歌報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費新吾先生強迫他改變了主意,費先生說儘管你不懼怕死亡,你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在盼著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的陳述完了……」
  他突兀地結束了發言,把兩個親人的「盼望」留給陪審員。
  柯斯馬斯開始詢問證人,警官提奧多裡斯第一個作證,他詳細追述了當時的過程。柯斯馬斯追問:「看過田歌小姐的遺體後,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靜?」
  「對,當然後來我才知道,這種平靜只是一種假像。」
  「他在要求見兇手謝豹飛時,是否曾說過:放心,我不會衝動,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談談,以便妥善瞭解此事?」
  「對。」
  「也就是說,他曾經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絕不會採取激烈的報復手段,在這種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見鮑菲·謝,對嗎?」
  「是的,我並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處分。」
  柯斯馬斯已在公眾中成功地立起「預謀殺人」而不是「衝動殺人」的印象,他說:「我的詢問完了。」
  律師雅庫裡斯慢慢走到證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殺死鮑菲·謝之前,曾與他有過簡短的談話,你能向法庭複述嗎?」
  提奧多裡斯複述了兩人當時的談話,雅庫裡斯接著問:「那麼,在田歌死後,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認,他也曾暗戀著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約束了自己,僅是默默地守護著她,把愛情昇華成悄悄的奉獻,我說的對嗎?」
  「對。我們都很敬重他,即使他成了殺人犯之後。我們認為他是一個正人君子。」
  雅庫裡斯歎道:「是的,一個有血性的正人君子。我正是為此才作他的免費辯護律師。
  法官先生,我對這名證人的問題問完了。」
  警官退場後,雅庫裡斯對法官說:「我想詢問幾個僅與田歌被殺有關而與鮑菲·謝被殺無關的證人。這是在一個小時內發生的兩起兇殺案,一樁案件的『因』是另一樁案件的『果』,因此我認為他們至少可以作為本案的間接證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議傳來遊艇上的女僕。
  「請把你的姓名告訴法庭。」
  「瑪魯婭·卡斯塔。」
  「你的職業。」
  「案發時我是田歌小姐和鮑菲·謝先生的僕人。」
  「請問,依你的印象,他們兩人彼此相愛嗎?」
  「當然!我從沒見過這麼美好的一對情侶,這艘昂貴的遊艇就是謝先生送給田小姐的。
  我真沒有料到……」
  「在七天的旅途中,他們發生過口角嗎?」
  「沒有,他們總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開。」
  「你是說,他們並沒有睡在一起?」
  「沒有。律師先生,我十分佩服這位中國姑娘,她上船本決定把處女寶留到之夜再獻給丈夫。她對我說過,正因為她太愛謝先生,才作出這樣的決定。在幾天的情熱中她始終能堅守這道防線,真不容易!」
  「那麼,案發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麼異常?」
  「有那麼一點。那晚謝先生似乎不高興,表情比較沉悶,我曾發現他獨自到餐廳去飲酒。田小姐一直親切地撫慰著他。我想,」她略為猶豫,「謝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這對一個強壯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謝先生曾贊同田小姐的決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為此生悶氣。」
  聽眾中有輕微的嘈嘈聲。律師繼續問:
  「後來呢?」
  「後來我睡了,我的臥室離小姐不遠。夜裡我被驚醒,發現謝先生正在撕我的衣服。他完全是赤身裸體,而且……他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在夢遊狀態。法官先生,這不像是謝先生平素的為人。我想他一定是被欲火燒昏了頭,我哀求他放開我,直到……我只好大聲呼救。後來小姐和船長都來了,小姐很羞愧,喝住了謝先生,又把謝先生拉回自己的房間。」
  「你是說,田歌小姐當時很羞愧?」
  「對,她為謝先生的行為羞愧。」
  「正像一個忠誠的妻子對待偶爾荒唐的丈夫。請往下講。」
  瑪魯婭詳細地追述了當時的情形:「……我看見謝先生赤身伏在小姐身上,正歪著頭親吻。
  我想,也許小姐最終順應了男人的欲望,就趕緊悄悄退回去。但我總覺得哪兒不對頭,因為謝先生的姿勢相當怪異。我忽然想到了有關豹人的報道,猛然聯想到,」雖然已事隔多日,回憶到這兒時,她仍然不寒而慄,「他與其說是在親吻,不如說是在咬齧小姐的脖子,就像獵豹咬緊羚羊那樣!」
  「你說他像什麼?」
  「像一頭獵豹!」
  聽眾席上泛起一波可以感受到的顫慄。雅庫裡斯點點頭:「噢。」他轉向陪審員,「驗屍報告上說,死者田歌的喉嚨上有清晰的牙櫻證人瑪魯婭小姐,我的問題完了,謝謝。」
  他又轉向法官,「我想提問加拿大溫哥華皇家騎警隊的警官道克·索恩先生,他在3年前曾處理過一起涉及死者鮑菲·謝的案子。」
  柯斯馬斯起身:「異議!我認為三年前的案子對本案沒有什麼影響。我們不是在討論鮑菲·謝是否該殺,而是判定田延豹是否可以代替法律去殺人。」
  雅庫裡斯心平氣和地說:「恰恰相反,我並不想把鮑菲塑造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兇犯。檢查官先生,你完全不必擔心我會設法挑動聽眾席上的憤怒。我只是想讓法官和陪審員們瞭解,他在由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正如女僕瑪魯婭所描繪的那樣——『變成』一個虐待狂時常常是身不由己的,他是某種外在力量的犧牲品。可以嗎?法官先生?」
  庭長點點頭:「准許提問。」
  索恩警官回憶了當時對案情的處理,以及不久前妓女卡羅爾對兇犯的指認:「那次也是滿月之夜,兇犯也是用牙齒使受害人窒息,但幸未死亡。據卡羅爾說,兇犯那時似乎處於夢遊狀態,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結束了自己的證言,看看被告席上的田延豹,又補充道,「順便說一句,非常巧合的是,田延豹先生那時恰恰是我的懷疑對象,因為他也在溫哥華參賽。他的外貌同疑犯很相像,並且正好遭受了,」他斟酌著詞句,「人生中最沉重的失敗。事實證明我錯了,在那種心理崩潰的狀態下,他的道德約束仍自動起著作用。」
  「謝謝你,索恩先生。」雅庫裡斯向法庭出示了一份書面證詞,「這是鮑菲·謝的教練黃立均先生的證詞,他因患中風不能前來作證。」
  證言上說:「據訓練日誌記載,2001年8月18日,我與鮑菲·謝的確在溫哥華觀摩比賽。當夜鮑菲外出,第二天上午才回到下榻的旅館。我早已察覺,鮑菲有時會精神失控,可惜我對他過於溺愛,沒有追查下去。」
  雅庫裡斯把證詞交給法庭:「順便指出,黃先生是在聽到兇殺的消息後突患中風的。這次對他取證時,他仍然被良心上的自責所折磨。我的問題完了,謝謝。」
  由於本案的脈絡十分簡單,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檢查官柯斯馬斯收拾文件時,特意看看沉默的辯護人。今天這位名律師一直保持低調,當然,他成功地撥動了聽眾對兇手的同情之弦——但僅此而已,因為同情畢竟代替不了法律。看來,在雅庫裡斯的辯護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了。
  田延豹在離席時,面色平靜地向熟人告別,當目光掃到檢查官身上時,他同樣微笑著點頭示意。柯斯馬斯也點頭回禮,他很遺憾,雖然不得不履行職責,但從內心講,他對這位正直血性的兇手滿懷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點,法庭再次開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謝可征教授蹣跚地走進來,坐到那個一直空著的位子上。他立即成了法庭中的焦點,很多人把目光轉向他,竊竊私語著。但謝教授卻在周圍樹起了冷漠之牆,高傲地微仰著頭,半閉著眼睛,對周圍的聲音聽而不聞。
  法官宣佈開庭後,雅庫裡斯同田延豹低聲交談幾句,站起來要求作最後陳述。他慢慢走到場中,苦笑著說:「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對被告的犯罪事實都沒有疑問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個世紀,在廉價的人道主義思潮衝擊下,大部分西方國家都廢除了死刑,希臘卻一直堅持著『殺人償命』的古老律條。認為這是希人的驕傲。自從人類步入文明,殺人一直是萬罪之首,列於聖經的十戒之中。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殺死一隻豬羊不是犯罪而殺人卻是罪惡?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不能證明的,是人類社會公認的一條公理,它植根於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沒有這種敬畏,人類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礎,人類的信仰將會出現大坍塌。所以,人類始終小心地守護著這一條善與惡的分界線。」
  檢查官驚奇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律師,心裡挪揄地想,這位律師今天是否站錯了位置?這番話應該是檢查官去說才對頭。雅庫裡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對他點點頭,接著說下去:「所以,如果確認我的委託人殺了人——不管他的憤怒是多麼正當——法律將給他以嚴厲的懲罰,我們,包括田先生的親屬、陪審員和聽眾,都將遺憾地接受這個判決。現在只餘下一個小小的問題。」
  他有意停頓下來,檢查官立即豎起耳朵,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不僅是他,凡是瞭解雅庫裡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審員也都豎起耳朵,看他會在庭辯的最後關頭祭起什麼法寶。在全場的寂靜中,雅庫裡斯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被告殺死的謝豹飛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庭內有一個刹那的停頓,緊接著是全場的騷動。檢查官氣憤地站起來,沒等他開口,雅庫裡斯立即堵住他:「稍安毋燥,稍安毋燥。不錯,在眾人常識性的目光中,鮑菲·謝自然是人,這一點毫無疑問。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說人的語言,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裡揣著美國的公民證、駕駛證、信用卡、保險卡等一大堆能說明他身份的證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當他還是一顆受精卵時,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獵豹的基因片斷。
  關於這一點,如果誰還有什麼疑問的話,可以質詢在座的證人謝可征教授。檢查官先生,你有疑問嗎?請你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庭內的注意力沒有指向檢查官,而是全部轉向謝可征,但謝教授仍是雙眼微閉,渾似未聞。柯斯馬斯不情願地說:「關於這一點我沒有疑義,可是……」雅庫裡斯再次打斷了他,順著他的話意說下去:「可是你認為他的體內僅僅嵌有極少量的異種基因,只相當於人類基因的數萬分之一,因此沒人會懷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對吧。那麼,我想請博學的檢查官先生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當人體內的異種基因超過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奧運會的百米亞軍埃津瓦說得好,今天讓一個嵌有萬分之一獵豹基因的人參加百米賽跑,明天會不會牽來一隻嵌有萬分之一人類基因的四條腿的豹子?不,人類必須守住這條防線,半步也不能後退,那就是:只要體內嵌有哪怕是極微量的異種基因,這人就應視同非人!」
  柯斯馬斯不耐煩地應辯道:「恐怕律師先生離題太遠了吧。我們是在辯論田延豹殺人案,並不是為鮑菲·謝的法律身份作出鑒定。那是美國警方的事。據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豬的心臟,轉基因山羊的腎臟。這些病人身上的異種成分並不在鮑菲之下,但並沒有人對他們的『人』的身份產生懷疑。還有試管嬰兒哩,可以說,這種繁衍生命的方式是違背上帝意願的,科學界和宗教界都曾強烈反對,羅馬教庭的反對態度至今不變。但反對歸反對,世界上已有50萬試管嬰兒降臨於世,年齡最大的已經27歲,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人類社會中,享受著正常人的權利,從沒有人敢說他們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庫裡斯先生是否認為這些人——身上嵌有異種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護?你敢對這幾十萬人說這句話嗎?」
  在柯斯馬斯咄咄逼人的追問下,雅庫裡斯從容地微微一笑:「檢查官先生想激起這50萬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嗎?我不會上當的。我說的『非人』不包括這些人,請注意,你說的都是病人,他們是先成為病人而後才植入異種組織。但鮑菲·謝卻是一個正常人,是植入異種基因後才變成不正常的人。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馬斯皺起眉頭:「我無法辨析你所說的精微字義,我想法官和陪審員也不會對此感興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審員都認真聆聽著,但他們確實顯得茫然和不耐煩。雅庫裡斯轉向法官:「法官大人,請原諒我在這個問題上精雕細刻,因為它正是本案關鍵所在。我已經請來了生物學界的權威之一,相信他言簡意賅的證詞能使諸位很快拂去疑雲。」
  庭長略略猶豫,點頭說:「可以詢問。」
  滿臉鬍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證人席,依慣例發了誓。律師說:「請向法庭說出你的名字和職業。」
  「埃迪·金斯,美國馬裡蘭州克裡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的遺傳學家。順便說一句——我知道某些記者對此一定感興趣的——我是死者鮑菲·謝的父親謝可征先生的同事和繼任者。」
  聽眾們對這個細節果然很感興趣(這是否預示著同室相戕?),嗡嗡的議論聲不絕於耳,謝教授冷然不為所動。費新吾的神色平靜,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辯的策略是雅庫裡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終成功?現在已到關鍵時刻了。
  雅庫裡斯說:「剛才我所說的『病人與常人的區別』,你能向法庭解釋清楚,請用儘量通俗的語言來講,要知道,這兒的聽眾都不是科學家。」
  「好的,我儘量做到這一點。」金斯簡潔地說,「上帝曾認為,自他創造了人以後,人就是一成不變的。我想在科學昌明的21世紀,上帝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實際上,人類的異化一直在進行著,從未間斷。我們且不看從猿到人那種『自然的』異化過程,只看看『人為的』異化過程吧。從安裝假牙、柳枝接骨起,這個異化就已經開始。現在,人類的異化早已不是涓涓細流,而是橫流的山洪了。諸如更換動物器官、用基因手術治療遺傳並試管嬰兒、克隆人等,這些勢頭兇猛的異化使所有的有識之士都憂心忡忡。但是,『幸虧』此前的異化手段都是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為了讓病人恢復正常人狀態,使他們享受上帝賜予眾生的權利。極而言之,當這種種異化過程發展到極點,也不過是用『非自然』方法來儘量模擬一個『自然』的人。換句話說,這種手段只是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難免出現的疏漏,並未違背上帝的意願。我的講解,諸位是否都聽明白了?」
  法官和陪審員們都點點頭。金斯繼續講下去:「上述的例證中,也許克隆人算得上是半個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來複製正常人。不過,我們姑且把克隆人也歸到上述類型中吧。問題是,趾高氣揚的科學家們決不會到此止步,他們還想比上帝作得更好。大家是否記得上個世紀末發明的電子視力?科學家把電子眼裝到盲人身上,再把光信號送到盲人尚未受損的視神經上,於是病人就有了簡單的視力。這種電子眼與人眼相比太簡陋了,它仍然是一種『補足』而不是改進,但是,它能很方便地加以調整,使此人具有紅外視力、紫外視力甚至透視力。從這方面說,它已經不是補足而是改進了。於是,這項技術就成了人類大壩上的第一條微裂紋。此後,對人類的改良工作就難以制止了,其中,謝教授的基因嵌接術是最偉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幾乎是單槍匹馬地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難得了。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敬佩——當然僅僅從技術的角度。」
  謝教授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記者們忙碌地記錄著。
  「所以,在前沿科學界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請注意,謝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員,就連我的這些觀點也有不少得之於他的教誨——這個共識就是,人類的異化是緩慢的、漸進的,但是,當人類變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補足』階段而邁入『改良』時,人類的異化就超過了臨界點。可以說,從謝教授的豹人開始,一種超越現人類的後人類就已經出現了。你們不妨想像一下,馬上就會在泳壇出現魚人,在跳高中出現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氣環境下出現耐紫外線的厚皮膚人,等等。如果你們再大膽一點,不妨想像一個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兩栖人,一個具有超級智力的沒有身體的巨腦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說,我和謝教授同樣致力於基因工程技術的開拓,但走到這兒,我就同他分道揚鑣了,我是他的反對派,我認為超過某個界限、某個臨界點的改良實際將導致人類的滅亡。」
  雅庫裡斯追問道:「你是說,科學界已形成了共識,這種改良後的人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範疇?」
  金斯斷然說:「當然!我知道奧委會醫學委員會對豹人有過不少爭論,但他們只著眼於這種方法是否合法,這未免太短視了。依我看來,鮑菲的成績當然是無效的,它不能算是人類的奧運成績,因為它只能寫在後人類的歷史上,它是後人類的第一個非正式體育紀錄。」
  「那麼,人類的法律適用于鮑菲·謝嗎?」
  金斯搖搖頭:「這個問題由法律專家們回答吧。不過我想問一句:人類的法律適用於猿人嗎?或者說,猿人的社會規則適用於人類嗎?」
  雅庫裡斯滿意地說:「我的問題完了,謝謝你,金斯先生。」他轉向法官,「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想本法庭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我代表我的委託人向法庭提出一個從沒人提過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殺人』之前,請檢查官先生拿出權威單位出具的證明,證明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地位。我想,在聽了金斯先生的證詞後,法庭不會認為這種要求是無理取鬧,因為我們已經確實騎在了歷史的分水嶺上。」
  柯斯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律師已經打贏了這一仗。兩天來,他一直在撥弄著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們對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內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網上剪出了一個洞,可以讓田先生網眼脫身了。陪審員們如釋重負的表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其實何止陪審員和法官,連柯斯馬斯本人也喪失了繼續爭下去的興趣,就讓那個值得同情的兇手逃脫懲罰,回到他的妻女身邊去吧。
  雅庫裡斯仍在侃侃而談:「死者鮑菲·謝確實是一個受害者,另一種意義的受害者。他本來是一個正常人,雖然也許沒有出眾的體育天才,但有著善良的性格,能贏得美滿的愛情,有一個雖然平凡但是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獵豹基因嵌入他的體內,使他既獲得獵豹的強健肌肉,又具有獵豹的殘忍性格,因此才釀成了今天的悲劇。那個妄圖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毀壞了上帝賦予生命的和諧和安寧。」他猛然轉向謝教授,「他必將受到審判,無論是在人類的法庭還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庫裡斯的目光像兩把赤紅的劍,咄咄逼人地射向謝教授,但謝教授仍保持著他的冷漠。記者們全都轉向他,閃光燈閃成一片。法警們忙亂地維持秩序,限制記者們的拍照。旁聽席上有少數人不知內情,低聲交談著。法官不得不下令讓大家肅靜。
  很久謝教授才站起來,平靜地說;
  「法官先生,既然這位律師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辯嗎?」
  三名法官低聲交談幾句,允許他以證人的身份陳述。謝教授走向證人席,首先把聖經推到一邊,微微一笑:「我不信仰聖經中的上帝,所以只能憑我的良知發誓:我將向法庭提供的陳述是完全真實的。
  「他面向觀眾,兩眼炯炯有神地掃視著。大廳中有350雙目光,這裡有迷茫、畏懼、憐憫、不滿甚至仇視,唯獨找不到支持和同情。連妻子也離他而去了,何況他人呢。他的內衣口袋裡甚至還裝著一封恐嚇信,是昨天收到的,沒有文字,只有一把滴著鮮血的匕首。是誰寄來的?他甚至懶得去思索。在探索自然奧秘的進攻中,他走得太快了,成了孤獨的鬥士,因而不得不承受前後左右的箭矢,但他並不後悔。他轉向雅庫裡斯:「這位律師先生曾要求權威人士出具證明,我想我就具備了這種權威身份。我要出據的證言是:的確,鮑菲·謝已經不能歸於自然人類的範疇了,他屬￿新的人類,我姑且把它命名為後人類,他是後人類中第一個降臨於世界的。因此,在適用於後人類的法律問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暫時脫罪了。」
  他向被告席點頭示意。法庭上所有人,無論是法官、被告、辯護律師、陪審員還是聽眾,都沒有料到被害人的父親竟然這樣大度,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謝教授繼續說道:「至於雅庫裡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請他不要忘了歷史。當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後,也曾激起軒然大波,無數『人類純潔』的衛道士群起而攻,咒駡他是猴子的子孫。隨著科學的進步,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羞於當『猴子的子孫』了。不過,那種衛道士並沒有斷子絕孫,他們會改頭換面,重新掀起一輪新的喧囂。從身體結構上說,人類和獸類有什麼截然分開的界限?沒有,根本沒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脈相承的血親。不錯,人類告別了蒙昧,建立了人類文明,從而與獸類區別開來。但這是對精神世界而言。若從身體結構上看,人獸之間並沒有這條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對人類的生存有利,為什麼在人體內嵌入少量的異種基因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惡?」
  「自然界是變化發展的,這種變異永無止境。從生命誕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種滅絕了,只有適應環境的物種才能生存。這個道理已被人們廣泛認可,但從未有人想到這條生物界的規律也適用於人類。在我們的目光中,人類自身結構已經十全十美,不需要進步了。
  如果環境與我們不適合——那就改變環境來迎合我們嘛。這是一種典型的人類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渺的宇宙,人類太渺小了,即使億萬年後人類也沒有能力去改變整個外部環境。那麼我要問,假如十萬年後地球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類必須離開陸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須生活在沒有陽光,僅有硫化氫提供能量的深海熱泉中?生活在近乎無水的環境中?生活在溫度超過80℃的高溫條件下(這是蛋白質凝固的溫度)?上述這些苛刻的環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換句話說,都有可供人類改進自身的基因結構。如果當真有那麼一天,我們是墨守成規、抱殘守缺、坐等某種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類呢,還是改變自己的身體結構去適應環境,把人類文明延續下去?」
  他的雄辯征服了聽眾,全場鴉雀無聲。謝教授目光如炬地說下去:「我知道,人類由於強大的思維慣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接受這種異端邪說,正像日心說和進化論曾被摧殘一樣,很可能,我會被守舊的科學界燒死在21世紀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樣,我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不會放棄一個先知者的義務。如果必須用鮮血來激醒人類的愚昧,我會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兒子,甚至我自己。」
  記者們都飛快地記錄著,他們以職業的敏感意識到,今天是一場歷史性的審判,它宣佈了「後人類」的誕生。謝教授的發言十分尖銳,簡直使人感到肉體上的痛楚,但它卻有強大的邏輯力量,讓你不得不信服。連法官也聽得入迷,沒有試圖打斷這些顯然已跑題的陳述。謝教授結束了發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聽眾,高傲的目光中微帶憐憫,就像上帝在俯視著自己的羔羊。然後他慢慢走下證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陳述完全扭轉了法庭的氣氛,使一個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壯的英雄。費新吾、金斯和律師雅庫裡斯互相交換著目光,他們都放心了,因為他們得到一個意外的同盟軍——死者的父親。當謝教授也說出「田延豹可以脫罪」的話時,大概不會有人從中作梗了。不過,至少在費新吾心中,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昨天他還對謝教授心存鄙夷,但現在他已恢復了對老人的尊重,甚至對他感到歉疚。三名法官低聲交談著,忽然旁聽席上有人輕聲說:「法官先生,允許我提供證言嗎?」
  大家朝那邊看去,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婦人,鬢髮花白,穿著黑色的衣裙,看模樣是黃種人。法官問:「你的姓名?」
  「方若華,我是鮑菲的母親,謝先生的妻子。」
  費新吾恍然回憶到,這個婦人昨天就來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裡,皺紋中掩著深深的苦楚。
  他曾經奇怪,鮑菲的母親為什麼一直不露面,現在看來,這個家庭裡一定有不願向外人道的糾葛。謝教授仍高傲地眯著雙眼,頭顱微微後仰,但費新吾發現,他面頰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著。庭長同意了婦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證人席,目光掃過被告、檢查官和陪審員,掃過記者席上的羅伯特,掃過懷抱田歌遺像的谷女士,然後定在丈夫的臉上。她說:「我是32年前同謝可征結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陳述的思想在那時就已經定型了。那時,我是他的一個助手,也是他堅定的信仰者。當時我們都知道基因嵌接術在社會輿論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率先去做的人不會有好結局。但我和丈夫義無反顧地開始去作這件事。」
  「後來,我們的愛情有了第一顆果實,在受精卵發育到8胚胎期時,丈夫從我的子宮裡取出胚細胞,開始了他的基因嵌接術。」她的嘴唇抖顫著,艱難地說,「不久前死去的鮑菲是我的第7個兒子,也是唯一發育成功的一個。」
  片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婦人苦澀地說:「第一顆改造過的受精卵在當年植入我的子宮,我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感覺到了體內的神秘變化,我也曾嘔吐、嗜酸、感受到輕微的胎動。體內的黃體胴分泌加快,轉變成強烈的母愛。我也曾多次憧憬著兒子惹人愛憐的模樣……但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聲波檢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個醜陋的、能夠生長和搏動的肉團而已!」
  她沉默下來,回想起當年聽到這個噩耗時五內俱焚的痛楚。不管怎樣,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塊血肉埃聽眾都體會到一個母親的痛苦,安靜地等她說下去。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流產之後,丈夫立即把這團血肉處理了,沒有讓我看見,但我對這團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懷著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個胎兒開始在腹中搏動時,這種痛楚才稍許減輕一些。可是,第二個胎兒也是同樣的命運!這種使人發瘋的過程總共重複了6次。6次啊,這些反復不已的鋸割已經超過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幾乎要發瘋了。」
  她苦笑道:「不過我並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誰能保證沒有幾次失敗?等第7顆胚細胞做完基因嵌接術,丈夫不願我再受折磨,想找一個代理母親,我堅決拒絕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讓別人去孕育。還好,這次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滿懷喜悅,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體育天才養育成人。不過,坦率地講,我心裡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預感,這種預感一直伴隨著鮑菲長大。這次兒子來雅典比賽,我甚至不敢趕來觀看。鮑菲在賽後曾欣喜地告訴我,說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姑娘,我也為他高興,誰料到僅僅7天后……」她說不下去了。法官們交換著目光,都不去打擾她。婦人接著說:「一月前我來到雅典,兒子和田小姐的屍體使我痛不欲生。但你們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非常『理智』地告訴我,有人說鮑菲的獸性來自嵌入的獵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顆冷藏的胚細胞解凍,進行同樣的基因嵌接術,讓他按鮑菲的生活之路成長,以此來推翻或驗證這種結論。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婚姻已經完結了。不錯,謝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這種真理太殘酷,一個女人已經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談話後,我立即返回美國,謝先生,」她轉向旁聽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嗎?我已經請人把最後一顆胚細胞植入我的子宮,但沒有做什麼基因嵌接術。我要以60歲的年齡再當一次母親,生下一個沒有體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過頭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話完了。」
  法庭休庭兩個小時,以便法官和陪審員們商議。方若華走下證人席,趕到前排,向懷抱遺像的田歌母親伸出手。穀玉芬顯然遲疑了一秒鐘,不過最終還是握住了她的手。費新吾立即讓出位子,讓兩位母親可以在一塊兒談心。她們勾著頭,用漢語低聲談了很久,從神色上看兩人都很平靜,是那種滲著悲涼的平靜。
  各國記者都注意到了這個小花絮,他們遠遠地抓拍一張照片,再配上「兩名死者母親的握手」之類的標題,用膝上辦公機發出去。羅伯特也走過來,用他的數字相機拍了一張照片,隨後拷貝了兩張遞過去:「你好,謝伯;你好,田太太。這是你們的合影。」
  「謝謝。」
  「伯母,如果我的報道打擾了你的生活,請你務必諒解。」
  方若華搖搖頭:「即使沒有你的參與,我丈夫還是要披露此事的。你沒有什麼責任。」
  羅伯特轉向穀玉芬:「田太太,請接受我的慰問。相信你的侄兒能得到滿意的判決。」
  在聽了方若華的翻譯後,谷玉芬說:「謝謝。」
  羅伯特躊躇片刻:「在你認為適當的時候,我可以採訪你嗎?豹人的消息是我最先披露的,我想把它挽個結。」他看看對方,補充道,「如果你的心情還不適於談話……」穀玉芬點點頭:「可以,離開雅典前我會約你。」
  羅伯特離開這裡,在走廊裡和費新吾及金斯交談了一會兒。謝可征仍孤獨地坐在原位,維持著他的冷漠之牆。這邊的三個人都遠遠地盯著他,對他懷著複雜的感情。金斯說:「他超越時代整整20年,對他的生物學造詣,圈內人都十分敬佩。當然,對他率性行事的作風也多有忌憚。在生物學界,他一直是獨來獨往的。」
  羅伯特看看瞑目獨坐的謝教授,歎口氣,打消了同他交談的打算。
  法官和陪審員依次走回自己的座位,法庭裡雅雀無聲。在兩天的審判中,聽眾的情感已經歷了幾次反復。奇怪的是,作為被告的田延豹似乎置身漩渦之外,而旁聽席上的謝可征倒成了本案的真正中心。在聽眾心目中,開始他是破壞眾生安寧的撒旦,旋即成了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但到最後,鮑菲母親的話又把謝教授的悲壯形象重重地塗上黑色。現在聽眾們緊張地等待著判決結果。
  兩名法警把田延豹帶到法官面前,雅庫裡斯站在他的旁邊,側身輕輕說了一句:「祝你好運氣。」
  田延豹點點頭,「謝謝。」他回過頭,看見了嬸嬸(和田歌)的目光。直到現在,他還對審判抱著漠然的態度,他無法排遣內心的幻滅感。在那個晚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東西全部破滅了:美麗純潔的田歌死了;本世紀最惹人注目的體育超人死了——而且死亡的不僅是一具肉體,還是一個偶像,一種理想。即使經歷了溫哥華的失敗之夜,他對體育的摯愛並沒有消亡,他只是把它深深藏在心底,再加上一把鎖。但現在,他覺得體育的真諦已經遭到了科學的嘲弄。
  他平靜地等待著法官的判決。
  法官開始發言:「諸位先生,我們所經歷的是一場十分特殊的審判,誠如雅庫裡斯先生和謝可征先生所說,在所有人類的法律中,儘管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但的確有兩條公理,是法律賴以存在的、不需求證的公理,即:人的定義和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現在,這兩條公理已經受到挑戰。」他困惑地說,「坦率地講,法官和陪審員對此案如何判決有過激烈的爭議。比較保險的辦法是不理會關於後人類的提法,仍遵循現有的法律——畢竟鮑菲·謝有確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數同事認為這不是負責的態度。金斯先生,還有謝可征先生都對後人類問題作了極有說服力的剖析,而且,在剛才的兩個小時內,我們也盡可能地諮詢了權威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遺傳學家和物理學家,他們大多同意這個觀點。無疑,這是涉及後人類的第一次審判,我們不能扮演一個愚蠢的、把頭埋在沙裡的駝鳥,而被歷史嘲笑。
  「所以,我們在判決時考慮了上述因素。需要說明一點,即使鮑菲·謝已經不屬￿現人類,也沒有人認為兩種人類間的仇殺就是正當的。我們只是想把此案的判決推遲一下,推遲到有了法律依據時再進行。」
  他清清嗓子,開始宣讀判決書:「因此,根據國家授予我的權力,並根據現行的法律,我宣佈:在沒有認定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釋放。鑒於本案的特殊性,訴訟費取消。」
  退庭後,記者們蜂擁而上,包圍了田延豹和他的辯護律師。幾十個麥克風舉到他們的面前。
  費新吾好容易擠到田延豹的身邊,同他緊緊握手,又握住雅庫裡斯的手:「謝謝你的出色辯護。」
  雅庫裡斯微笑道:「我會把這次辯護看成我律師生涯的頂點。」
  羅伯特沒有參加祝賀的行列。他已事先猜到了判決的結果,並預擬了一篇報道,此時,他僅僅修改了個別詞句,便在筆記本電腦上把報道快速發了出去。紐約時報再一次領先同行,在電子版上率先發出了這份頗有份量的報道:「法庭已宣佈田延豹取保釋放——實際是無限期地推遲了對他的判決。律師雅庫裡斯勝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辯護改變了審判的軌道;公眾情緒勝利了,他們覺得這種結果可以告慰死者——無辜而可愛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還有一位真正的勝利者,那就是科學之神,是謝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學之神。她正踏著沉重的步伐邁過人類的頭頂。這裡有一個奇怪的悖論,儘管科學的昌明依賴于人類的智慧,依賴于一代一代科學家的推動,但當她踏上人類的頭頂時,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她的腳步。」
  田延豹和嬸嬸在記者簇擁下走到自己的車前,他們看見方君華女士已經擺脫記者,走到自己的汽車旁,但她沒有立即鑽進車內,而是抬頭看著這邊,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開記者,走過去同她握手:「謝太太,我很抱歉……」方女士淒然一笑:「不,應該道歉的是我。」她猶豫了很久才說,「田先生,我有一個很唐突的要求,剛才我一直沒敢向田歌的母親提出,想通過你向她轉達。如果你覺得不合適,完全可以拒絕。」
  「請講。」
  「田小姐是回國安葬嗎?是火葬還是土葬?」
  「回國火葬。」
  「能否讓鮑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我確實知道鮑菲是很愛令妹的──在獵豹的獸性未發作之前。我想讓他陪令妹一同歸天,在另一個世界裡向令妹懺悔自己的罪惡。」
  田延豹猶豫一會兒,爽快地說:「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嬸嬸才能決定,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們,你晚上等我的電話。」
  「謝謝,衷心地感謝。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他們看到一群記者追著謝教授,直到他走近自己的富豪車。在他用遙控打開車門時,新華社記者穆明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謝先生,你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嗎?」
  謝教授回過頭,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費新吾,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當然!」
  這是他在世界上最後一句話了。他正低頭上車時,兩個臉形瘦削的中年人粗暴地拉住了他,把他抵在汽車車身上,用生硬的英語說:「謝先生請留步,讓我們送你回家吧。」
  在那一瞬間,謝教授看到了兩個殺手的獰笑,也在他們的懷裡瞥見了槍把上的烤藍。他平靜地想,人生競技場上的終場哨聲已提前吹響,他要和兒子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了。在他最後甩出的目光裡,他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她的關切和憐憫。
  方若華在不遠處目送著丈夫,她已決定和他分居,但這個決定並不能割斷她的牽掛。她熟知這個男人的一切,他的軟弱,他的堅強。也許,在生下第8個兒子後,她會去找丈夫重修舊好。然後她看見了汽車旁的一幕,這個場景永遠銘刻在她的心裡。兩個異國人拔出手槍,在狂暴的槍聲中,丈夫的胸前洇出朵朵紅斑,他順著車身慢慢滑下去,但他的臉上始終掛著平靜的微笑。
  方若華淒厲地高喊一聲,向丈夫撲過去,把他抱在自己懷裡。兩名兇手沒有再開槍,也沒有企圖逃跑。他們確認謝教授已經死亡後,便扔下兇器,盤腳坐在地上,面向東南,喃喃地念著經文。在他們身後是死者妻子淒厲的哭聲,是費新吾、羅伯特、金斯和田延豹絕望的喊聲。
  希臘警方宣佈,殺害謝可征教授的兩名兇手已經被捕,對此案的審判將在一個月後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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