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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第二部 …即使神們自己…

  §第一章 杜阿(1)

  遠離他人,杜阿並沒有碰上多少麻煩。其實她總是希望能找點麻煩,可是不知為什麼從來沒有。從來沒有真正的麻煩。

  怎麼會這樣?奧登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口氣。「別亂跑,」他會說,「你知道崔特會生氣。」他從來不說自己會生氣,理者①從來不會為這些瑣事生氣。他總是堅定不移地眷顧著崔特,就像崔特眷顧著孩子們那樣。

  不過如果她仍舊固執己見,奧登還是會任她自行其是,甚至還會幫她哄哄崔特。有時他甚至承認,他以她為榮,因為她的能力,她的獨立……他是個不錯的左伴,她漫不經心地想。

  崔特那邊處理起來就難多了,每當她自行其是的時候,他總會以一種陰鬱的目光看著她——不過一般右伴都是這樣的。他是她的右伴,但他同時又是孩子們的撫育者,後一重身份更重要些。所以每當事情有些棘手的時候,杜阿總能找隨便哪個孩子把他拖住。

  其實,杜阿並不是十分在乎崔特。除了交媾時以外,她通常對他視而不見。奧登則是另一回事了。他的存在本身就令人興奮,只要看到他就能讓她的身體微光閃爍。而他是一個理者,這一事實更讓她沒來由的興奮。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他會有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已經成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這麼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說幾乎習慣了。

  杜阿歎了口氣。

  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當她還把自己當作一個獨立的個體,一個單獨的存在,而不是這種三者家庭的一員的時候,她曾經更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古怪。她是別人眼中的異類。這些差異甚至表現在一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夜晚的地表。

  她喜歡夜晚的地表。但當她向其他情者們講述的時候,她們全都渾身顫抖著摟在一起,說那個鬼地方既寒冷又陰暗,她們情願在白天溫暖的陽光下中飄動,伸展身軀,享用美味。可對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無趣。那些情者們,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們,她討厭她們。

  當然,她也要吃東西。但她更喜歡在晚上進食,雖然那時食物稀少。可是每當那時,周圍總是光線黯淡,四下裡一片深紅,而她孑然一身。當然,在她向周圍的人講述的時候,她描述得更淒冷、更陰鬱,那些怯懦的情者們隨著想像中的寒冷漸漸顫抖蜷縮,年輕的情者只會這樣。過一陣子以後,她們回過神來,唧唧喳喳地咬一陣耳朵,然後一起取笑她,把她一個人拋在一旁。

  微小的太陽已經出現在視野中了,四下裡是只有她才能獨自窺見的深紅。她橫著展開身軀,收攏背腹,吸收周圍空氣中微茫的熱量。她懶洋洋地享用著,品嘗著長波酸澀而空洞的味道。(她從未見過還有其他情者會喜歡這種感受。但是她永遠也不會公開解釋,她的喜好來自對自由的渴求,那種孑然一身,遠離塵囂的自由。)即使現在,揮之不去的孤獨、縈繞四周的寒意以及這幾乎滲入體內的深紅,都讓她想起從前,想起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在所有記憶之中,最難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撫育者,她的父親。他總是笨拙地跟在

  【①平行世界三人家庭中負責理性思考的成員,亦稱為「左伴」,與撫育者(右伴)相對。】

  她身後,總是害怕哪天她會傷到自己。

  他對她總是關懷備至,撫育者天性如此。他們最關心的總是幼小的女兒,程度遠遠超過對另外兩種孩子的關心。這種過分的關心一度使她厭煩,她甚至盼望著哪天他能從自己身邊離去。所有撫育者最終都會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永遠消失不見,她的思念卻又那麼不可遏抑。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親自告訴了她。儘管撫育者很不善於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可是那天他的言語卻無比溫柔。那天她和從前一樣,從他身邊溜走,不是因為怨恨,不是因為她懷疑他的話,只是一時興起,便溜走了。她在白天找到了一處特別的所在,那裡一片空曠,她在意外的驚喜中飽餐一頓;然後感到心中充斥著一種渴望,想運動或者做些什麼。她在岩石的邊緣滑過,讓身體的邊緣與之融合。她知道,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無論是誰這麼做,都是既愚蠢又莽撞。或許正因為如此,這樣的行為才如此令人興奮,如此甜蜜。

  她的撫育者最後還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他眯著眼睛看著她,好像不願意碰觸到一點點她身上反射來的光線;或是想一直看著她,盡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會。

  一開始,她也氣勢洶洶地回望著他,以為父親一定是為她滲入岩石的行為感到羞恥。但是在他眼中,她沒有看到一點責備的意思。最後她還是投降了,忍不住問道:「怎麼了,爸爸?」

  「怎麼了?杜阿,日子到了。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你也一樣吧?」

  「什麼日子?」杜阿就是這樣,頑固地拒絕瞭解。

  在她的觀念體系中,只要不去瞭解,那麼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她從來不曾徹底改掉這個習慣。奧登說所有情者都是這樣。說這話的時候他又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表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為理者的感覺當中了。)她的撫育者說:「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而她卻無言以對。

  他說:「你還要通知他們兩個。」

  「為什麼?」杜阿不服氣地反問,她的身形開始擴散,邊緣也越來越模糊,幾乎要消散了。她賭氣地想,就這樣消散算了。當然,她做不到。過了一陣,痛楚將她從擴散狀態拉了回來,身形又開始重新聚攏。她的撫育者默默地站在一旁,甚至沒有責備她一句,告訴她要是被別人看見會有多丟臉。

  她說:「他們才不會關心呢!」說完後她馬上後悔了,她意識到這話會傷害父親。他一直還把他們兩個叫做「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經完全投身於他那些所謂的學問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著組成一個家庭——那種由理者、情者和撫育者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歸宿。杜阿是三個當中惟一還覺得自己很小的,當然,她的確是最小的。情者總是這樣的,那兩個則完全不同。

  她的撫育者只是說;「不管怎樣,你都要去告訴他們。」

  她不想去。她和他們之間關係很疏遠,其實他們小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們身體上的區別還沒有那麼明顯,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來,理者也好,撫育者也好,情者也好,三個人都一樣。他們總是形影不離,整天糾纏在一起,追逐嬉鬧。

  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在大人眼中,他們都還只是孩子。可是到了後來,兄弟們開始長得越來越粗壯,越來越嚴肅,繼而越來越疏遠。當她向父親抱怨時,他只會溫和地說:「你們都長大了,杜阿。」

  她不想聽,不願意接受。可是事實上,她的理者哥哥已經真的一天天疏遠自己,只會跟她說:「別來煩我,沒工夫跟你玩。」而撫育者哥哥已經整日不苟言笑,變得憂鬱而沉默。那時候,她十分困惑,而父親始終沒能給她一個明確的解釋。每次她問起這個問題,他只會照本宣科地回答:「一個是理者,另一個是撫育者,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長大。」

  她可不喜歡他們的方式,他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於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們。她們都對自己的兄弟有同樣的抱怨,都在談論著組成家庭的事,都喜歡在陽光中伸展軀體進食。她們彼此越來越相似,每天都在說著同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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