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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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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瓦羅娜自己,除了讀寫,以及讓她能操作工廠機器的職校訓練之外,再也沒有受過任何教育。不過她有足夠的知識,知道並非所有的人都那麼淺薄。鎮長當然就是個例外,他的廣博知識對大家有莫大的幫助。還有偶爾前來巡視的那些大亨,她從未在近處看過他們,不過有一回,在某個假日,她進城去的時候,曾在遠處見到一群穿著華麗無比的人。有些時候,廠工會獲准聽聽受過教育的人怎麼說話。他們說話的方式不太一樣,表達得比較流暢,詞匯較豐富,而聲調較輕軟。隨著愚可的記憶逐漸恢復,他說話的方式越來越像那樣。 他第一次開口說話時,她著實嚇了一跳。那是他在因頭痛而啜泣許久之後,突然間冒出來的。他的發音很奇怪,她曾試圖矯正他,他卻不願改過來。 早在那個時候,她已經在擔心他會記起太多,然後就會離開她。她只是瓦羅娜·瑪區,大家都叫她大塊頭羅娜。她從未結婚,也永遠不會。像她這樣壯碩的女孩——有著大腳板以及辛苦工作而磨紅的手掌——是永遠嫁不出去的。每次休工日的晚宴,當男士對她不聞不問時,她總是以憎恨的目光默默望著他們,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的塊頭實在太大,根本沒法沖著他們吃吃笑或拋媚眼。 她永遠不能生個小孩來抱抱哄哄。其他女孩一個接一個做了母親,而她只能擠在一旁,瞥一眼她們懷中的寶寶。寶寶們一律全身紅通通、頭上光禿禿,有著一對歪扭的雙眼,一張濕答答的小嘴,兩隻小手無力地握著…… 「下次輪到你了,羅娜。」 「你什麼時候會有寶寶,羅娜?」 她只能把臉別過去。 可是當愚可出現時,他就像個寶寶一樣。她得喂他吃東西,照顧他的生活,帶他去曬太陽。當頭痛折磨他的時候,還得設法哄他入睡。 孩子們總是追在她後面,一面肆意大笑,一面喊道:「羅娜有了個男朋友,大塊頭羅娜有了個瘋男朋友,羅娜的男朋友愚不可及。」 後來,當愚可能自行走動時(他邁出第一步那天,她感到萬分驕傲,好像他真的只有一歲大,而不是更像三十一歲),他一個人出去,走到鎮內的街上,孩子們立刻把他圍起來,沖著他嘻嘻哈哈,大聲冷嘲熱諷,為的是看一個大人在恐懼中遮起眼睛,畏縮成一團,只能以啜泣回應他們。她有好幾十次從屋裡沖出來,揮舞著一雙巨大的拳頭,並對他們大吼大叫。 就連成年男子都懼怕那雙拳頭。她帶愚可到加工廠上工的第一天,工頭在背後對他倆的粗鄙評語剛好被她聽見,她一記重拳就把工頭打趴了。加工廠評議會因此罰扣她一周的薪資,要不是鎮長出面替她講情,指出她曾受到挑釁,他們可能還會送她進城,讓她在大亨的法庭中接受進一步審判。 所以她想要愚可停止回憶。她知道自己無法給他什麼,而希望他永遠維持心靈空白的無助狀態,實在是一種自私的想法。只不過從沒有人對她如此百般依靠,只不過她害怕再過那種寂寞孤獨的日子。 她說:「你確定自己記起來了,愚可?」 「是的。」 他們在田野間停下腳步,太陽將周圍的一切都染上火紅的色彩。輕柔、幽香的晚風即將吹起,棋盤般的灌溉渠道已開始化成一片紫色。 他說:「當我的記憶重現時,我信得過這些記憶。羅娜,你知道我信得過。比方說,你並沒有教我說話,是我自己記起那些字句的。對不對?對不對?」 她勉強答道:「是的。」 「我甚至記得在我能說話之前,你帶我到田野間的那些往事。我一直不斷記起新的事物,昨天,我想起你曾經為我抓來一隻薊荋蠅。你用兩隻手把它罩起來,要我將眼睛湊到你的兩根拇指之間,好讓我能看見它在黑暗中閃耀紫色和橘色的光芒。我哈哈大笑,硬要伸手從你手中把它抓來,結果讓它飛走了,害我哭了一場。當時我不知道那是薊荋蠅,也不知道跟它有關的任何事,可是現在想來一清二楚。你從來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情吧,羅娜?」 她搖了搖頭。 「但它的確發生過,是嗎?我的記憶是真實的吧?」 「是的,愚可。」 「而現在,我記起了自己過去的一件事。一定曾經有個『過去』,羅娜。」 一定曾經有個「過去」。每當她想到這裡,心頭就感到一陣沉重。那是個不一樣的過去,與他們現在的生活完全不同。那是在另一個世界上,這點她明白,因為薊荋這個名稱他始終想不起來。她必須教他認識這個名稱,那代表弗羅倫納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一樣東西。 「你到底記起了什麼?」她問。 面對這個問題,愚可的興奮似乎突然消失無蹤。他猶豫不決地說:「沒有多大的意義,羅娜。只不過我曾經有份工作,而我知道那是什麼工作,或多或少知道些。」 「是什麼工作呢?」 「我分析『一場空』。」 她猛然轉過頭來,凝視著他的雙眼,還將手掌按在他的前額一陣子,直到他不悅地將頭撇開。她說:「不是又犯頭痛了吧,愚可?你有好幾個星期沒頭痛了。」 「我很好,你不要煩我。」 看到她垂下眼瞼,他立刻補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羅娜。只是我感覺很好,我不希望你為我擔心。」 她隨即精神一振。「『分析』是什麼意思?」他知道一些她不懂的詞匯。想到他曾是個多麼有學問的人,她就感到非常自卑。 他想了一下。「意思就是……意思就是『拆開來』。你知道的,就像我們會拆開一個分類器,以便找出掃描光束對不准的原因。」 「哦。可是,愚可,怎麼有什麼也不分析這種工作呢?這根本不算工作。」 「我沒有說我什麼也不分析,我說我分析『一場空』,有引號的。」 「那不是同一回事嗎?」開始啦,她想。她開始說傻話了,他很快就會受不了而把她甩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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