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西行漫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


  §第二篇 去紅都的道路

  §一 遭白匪追逐

  「打倒吃我們肉的地主!」
  「打倒喝我們血的軍閥!」
  「打倒把中國出賣給日本的漢奸!」
  「歡迎一切抗日軍隊結成統一戰線!」
  「中國革命萬歲!」
  「中國紅軍萬歲!」

  我就是在這些用醒目的黑字寫的、多少有些令人不安的標語下面度過我在紅區的第一夜的。

  但是,這不是在安塞,也不是在任何紅軍戰士的保護之下。因為,不出我的所料,我們當天並沒有到達安塞,到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才走到一個坐落在河灣上的小村莊,四周都是陰森森地俯瞰著的山巒。有好幾排石板屋頂的房子從溪口升起,標語就寫在這些房子的土坯牆上。五六十個農民和目不轉睛的兒童,湧出來迎接我們這個只有一匹驢子的旅隊。

  我的那位貧民會的年輕嚮導,決定把我安頓在這裡。他說,他的一頭母牛最近下了仔,附近有狼,他得回去照應。安塞離這裡還有十英里路,要摸黑趕到那裡是不容易的。於是他把我叫托給當地貧民會分會主席照料。我的嚮導和騾夫都拒絕接受任何報酬,不管是白區的錢,還是紅區的錢。

  分會主席是位二十出頭的青年,臉色黝黑開朗,身上穿著褪了色的藍布褂子和白褲,露出一雙牛革似的赤腳。他很客氣地招待我。他請我到村公所的一間屋子裡去睡,派人送來熱水和一碗小米粥。但是我謝絕住在這間有臭味的黑屋子裡,請他讓我使用兩扇拆卸下來的門板。我把這兩扇門板擱在兩條板凳上,攤開毯子,就睡在露天裡。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晴朗的夜空閃耀著北方的繁星,在我下面的一個小瀑布流水淙淙,使人感到和平與寧靜。因為長途跋涉的疲乏,我倒頭就睡著了。當我再睜開眼睛時,天已破曉。分會主席站在我的身邊,搖搖我的肩膀。我當然吃了一驚,連忙翻身坐起,完全醒了過來。「什麼事?」我問。「你最好早一點動身,這裡附近有土匪,你得趕緊到安賽去。」

  土匪?我的話已到嘴邊上,正要回答我正是來這些所謂土匪的,這時我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說的土匪,不是指紅軍,而是指「白匪」。我不用他再勸說就翻身而起。我不想鬧出在蘇維埃中國給白匪擄去這樣的笑話。這裡需要向讀者作一些解釋。白匪,用國民黨的名詞來說就是民團,正如赤匪用蘇維埃的名詞來說就是遊擊隊一樣。國民黨為了要鎮壓農民起義,紛紛組織民團。現在在國民黨在中國、日本人在「滿洲國」都普遍實行保甲制度這個控制農民的古老辦法,民團就是作為保甲制度的一個有機部分進行活動的。

  保甲的字面含義就是「保證盔甲」。這個制度規定每十戶農民必須有個甲長,保證他們循規蹈矩,使當地縣長滿意。這是一種連保制度,一個保甲裡的任何一個人如果犯了罪,整個保甲的人都要負責任。當初蒙古人和滿洲人就是用這個辦法統治中國的。用這個方法來防止農民組織反叛,幾乎是無往而不勝。因為保甲長幾乎總是富農、地主、開當鋪或放債的,他們是最最積極的,自然不願「擔保」任何具有叛逆傾向的佃戶或債戶。無人擔保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一個無人擔保的人,可以用任何藉口,當作「嫌疑分子」投入牢獄。

  實際上這就是說,整個農民階級的命運是操在鄉紳階級的手中,後者隨時可以用拒絕擔保的方法來毀掉一個人。保甲制度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徵收捐稅維持民團。民團是由地主和鄉紳挑選、組織和指揮的。它的主要任務是反對共產主義,幫助收租交谷,包討欠債本息,幫助縣長勒索苛捐雜稅。

  所以,每當紅軍佔領一個地方,它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敵人就是民團。因為除了出錢供養他們的地主外,民團沒有什麼基礎,紅軍一到,他們當然就失去了這個基礎。中國的真正階級戰爭,從民團和紅軍遊擊隊的鬥爭上,可以看得最清楚,因為這一個鬥爭往往就是地主和他們以前的佃農債戶之間的直接武裝衝突。民團的人數有幾十萬,是中國兩百萬左右名義上反共的軍隊的最重要的輔助部隊。

  如今紅軍和國民黨軍隊在這一條戰線上雖已停戰,民團對於紅軍遊擊隊的襲擊還是繼續不斷。在西安、洛川和延安等處,我聽說有許多逃到這些城市裡的地主,出錢供養或親自領導白匪在蘇維埃區活動。他們常常利用紅軍主力不在的機會,作為「共產黨」俘虜向地主和白軍軍官邀功領賞。民團從事冒險活動,主要是為了進行報復和很快的到手錢財,他們在紅白戰爭中以最富於破壞性著稱。無論如何,我個人是不願在自己的身上試驗白匪的「外交政策」的。我的行李雖然不多,但我覺得如果只須幹掉一個孤零零的洋鬼子就可以把我的一點點現錢、衣服和照相機據為己有的話,這些東西還是有足夠的引誘力,使他們不會放過的。

  匆匆地吞下了幾口熱茶和麥餅以後,我跟分會主席所派的另外一個嚮導兼騾夫一同出發。我們沿著一條河床走了一個鐘頭,有時經過一些窯洞組成的小村落,便有毛茸茸的狗惡狠狠地朝我吠叫,站崗的兒童走出來查問我們的路條。接著我們走到了一個巨石圍繞、自然形成的可愛的水潭旁邊,在這裡我遇見了第一個紅軍戰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