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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散會後,宋哲元和邊村到後面一個房間去了。日本軍官都先後退席,只有松島留下,叫我同他「轉轉去」。我對松島說:「我們的長官還有事,必須等著。」宋哲元送邊村走後,松島還在等著我,拉著我說:「轉轉去,不要害怕!」我說:「我不知道什麼是害怕。」我忘記誰跟我說了一句:「你就跟他轉轉去吧!」於是我隨松島走出懷仁堂,松島叫我上車,我看不是我的車,心想反正不能「孬」給他們,就上了車。我的傳令兵問我:「車跟著吧?」我以為在中南海內路上轉轉就回來了,就說:「你在這裡等等吧,我們去轉轉就來。」誰知日本人的汽車開出了中南海。我身上帶著一把短劍,是專門定做的折疊鋼刀,很鋒利。我想萬一他們要害死我,我也要拼他一個夠本。不知轉到哪裡,車子停下來。我下車後,又來了一輛汽車,下車的人是我認識的徐廷援,他會說日本話,是日本士官學校出身,過去做過我們的軍事教官。看到有徐廷援,我的心氣更壯起來。走進一個院落,才知道是一所日本妓院。有八個穿著日本便服的日本人在裡面。松島向他們介紹我:「這是中國的李武術家。」他們硬要我再練一套拳術供他們觀賞。我說:「喝多了,已不能練了!」他們就都圍著長桌坐下喝起酒來,日本妓女陪酒,還勸我喝日本酒,直到深夜12點後,我才辭出來。

  當時日軍方面,知道用硬的方法來對付第二十九軍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因而採用卑鄙下流的軟化辦法,來從思想上、政治上分化第二十九軍,另一方面利用大小漢奸來包圍第二十九軍上層人物。那時第二十九軍有些上層人物生活腐化,思想動搖,政治曖昧,而下級軍官則生活樸素,埋頭苦幹,準備交鋒。由於這些矛盾,日本人便利用一切可乘之機,對第二十九軍的軍官進行分化、拉攏、收買和軟化工作。

  今天我回憶松島為什麼要在宴會後拉我「轉轉去」呢?顯然他是想拉我到親日派漢奸方面去。後來又有一次我在南苑駐防時,松島去飛機場送人之後,又指名找我晤談。我當時是找一個日本士官出身的黎廣時副團長共同和松島見面的。松島又約我「到城裡去玩玩」,我謝絕了,沒去。由此可見他對我的工作是下了功夫的。為什麼我到南苑駐防,他如此熟悉?為什麼他能直接到我的住處找我?從這些小事中,可以想見日本人對中國軍隊內部情況是如何熟悉。

  「新鴻門宴」對二十九軍的高級將領刺激頗大,他們商討不下去兵出山海關之事,這宴會成了議題。可是誰是劉邦?誰又是項羽?或說日本軍人處處主動,中國軍官處處被動。或說,中國軍官個人武術好,缺乏集體配合意識。或說,日本軍人臨場發揮好,中國軍官精神負擔太重。

  說到這裡,大家議題又回到「以攻為守」和佟麟閣上來,或說,鑼鼓打了三通,不見黑頭出來,捷之還沒修煉完成!

  這一天,張自忠、劉汝明、馮治安、趙登禹聚齊,四輛黑色道吉轎車開到了香山蘭澗溝的山坡底下,喇叭齊鳴,四位師長一起來見佟麟閣。或問豈不像中學生相約郊遊?各位不知,還未來得及介紹他們之間關係,其實,二十九軍幾個高級將領之間私交甚篤。

  1930年中原大戰前後,馮玉祥舊部紛紛倒戈,投向蔣介石。後來這些將領一直活躍在中原和北方戰場,如:山東的韓複榘,四十軍的龐炳勳,仍用西北軍旗號的楊虎城,又回身投靠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的方振武、吉鴻昌,後來擔任冀察戰區總司令的鹿鐘麟,任冀察戰區遊擊指揮官的孫良誠,以及汪偽政權的參謀總長劉郁芬等。

  率舊部退到晉東南的有張自忠、孫良誠、龐炳勳、劉汝明、馮治安、過之綱、高桂茲、張人傑、鮑剛等軍、師級將領。高級將領只有宋哲元一位。不久,龐炳勳又率軍投蔣。

  當初,二十九軍建軍之始,張學良曾令張自忠出任軍長,張自忠認為自己威信不足統率二十九軍,張以「平日寬大厚重,深饜人心,物望所歸」為由,推薦西北軍五虎將之一宋哲元為軍長。當時與宋爭奪軍長寶座的還有孫良誠,張、宋密商,密派肖振瀛帶著厚禮到張學良左右活動,以使宋哲元搶在孫良誠之先,成為既成事實。馮治安是宋哲元謫系,又與張自忠關係甚好,馮較年輕,張又推薦馮治安為主力師三十七師師長,自任三十八師師長。劉汝明帶來8000人,開始任副軍長,經宋哲元、秦德純、肖振瀛到張學良處活動,又擴編二師,劉汝明出任師長,佟麟閣為人寬厚有長者之風,人緣頗好,做過宋哲元的副職,與劉汝明關係莫逆,以後被任命為副軍長兼軍官教導團長。趙登禹資歷較淺,但是跟著宋哲元突圍出來的。西北軍跟隨馮玉祥20餘年,南征北戰,幾經變遷與淘汰,可以說,二十九軍是西北軍剩下的精英,同時也形成了氣味相投的一個圈。

  中國人是講究人情關係、人際關係的。二十九軍自然也不能例外。當年孫中山曾經以一個主義集合同志,這個主義經過中國國情的磨洗和修正,往往最高的原則得靠私人關係去推動。公情之中必須夾著私誼,就像時下人們喜歡的漢堡包,碳水化合物中間夾著蛋白質和維生素,才能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當時,就有人說,中國社會就是一個圈的社會,大圈套小圈,這圈套那圈。「蔣委員長」的圈是最大的圈,二十九軍不過是個小圈。

  這四位師長到了佟麟閣農舍以後,互相叫了一陣捷之兄,藎忱兄,仰之兄,子亮兄,舜城兄。當時中國人稱兄者,並非因為年長,而只是一種親切的尊稱。捷之是佟麟閣的字,當年44歲。藎忱指張自忠,45歲。仰之是馮治安,40歲。子亮是劉汝明,41歲。舜城指趙登禹,38歲。一陣稱呼之後,之間再沒有繁文縟禮,直接進了一明兩暗的堂屋。幾位將軍立于侷促的小屋當中,先是評議側面牆上佟次子榮芳寫的大楷,牆上用釘子釘著數層毛邊紙,是榮芳每日必須立此寫下的《朱子治家格言》。

  馮治安和榮芳逗趣:「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是什麼意思?」

  榮芳仰頭翻眼答不上來。引起各位將軍大笑。

  佟妻見屋中狹小,令榮芳院中去玩,榮芳順手拿了毽子溜了出去。

  各位將軍又評論起堂屋正面佟自寫歐體墨寶,這是佟將軍近日得意之作,是王昌齡的《出塞》詩,馮治安輕聲念了一遍: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幾位又一陣點評。張自忠歎息著:「若是昨天懷仁堂的宴會上,捷之兄在場,無論從書法功力到詩文內容,也給我們二十九軍大長志氣。」

  馮治安說:「那吳大帥,瀟瀟灑灑的條幅,倒像文人賣弄,哪有武人的剛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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