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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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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燈光下,他突然發現了同樣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細看,幾乎沒認出她來。江南雨和一個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謝有盼對角的地方,呆呆地看著場上的人群。因為太遠,謝有盼看不清她美麗的眼睛,只是感覺到這並不是曾經在學校門口笑得像梨花的那個江南雨。謝有盼的心驟然加快了跳動。但只是片刻,他就意識到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像江南雨這樣美麗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沒有人邀請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謝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學都向對面的角落投去了隱約的目光,卻無人起身。謝有盼想起父親被定為「右傾」時自己在學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俠氣陡然沖上了腦門,堅定地站起身來,旁若無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發現了遠處這個男同學正以堅定的直線方式朝自己走來,看看旁邊,顯然不是向別人走來的,她緊張得手足無措了。這個男生看著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面前站定了,才認出就是那個找不到報名處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學,我不會跳舞,你可以教我麼?」 謝有盼對自己的鎮定簡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說出這樣得體和充滿自信的話來。江南雨覺得這話根本不是在徵詢她的同意,而是在命令她,她既緊張,又感到一陣新鮮的安慰,冷清了半個晚上,竟然還有人這麼隆重地邀請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出的手又穩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響,驚訝中已經站起身來。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別在意……」 她的聲音低得像貓,輕得像雪,謝有盼根本聽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為她輕盈的胳膊已經抬了起來,她豐滿的胸脯也挺了起來。謝有盼深吸一口氣,努力按照正確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北京的金山上》美麗的樂曲中,他們慢慢滑向了舞池。與其說在教,不如說是江南雨在引導著謝有盼前進。謝有盼倍感驚訝,嬌小的她力量竟如此之大,簡直像個男人。謝有盼已經無從發力,只能是隨著她的節奏轉著圈。謝有盼在她的節奏裡能夠控制腳步,卻不能控制身體的俯仰。 轉圈的時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幾下,雖然穿著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們的飽滿。她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輕柔的秀髮時而拂過他的臉龐,謝有盼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他的雙眼因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圍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江南雨,耳邊只聽到了人們的驚訝、讚歎的聲音,夾雜在音樂聲中漫漫傳來。燈光下,江南雨的臉又浮現了梨花的形容,謝有盼又聽到了她鳥鳴般的笑聲。他也笑了,笑得像童年那樣自然,像夢裡那樣舒暢。 「你跳得真好!我學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覺,你一教我就會了。」有盼一邊擦汗一邊說道。舞會結束了,他們避開熙攘的人群,一同繞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們宿舍,我其實是跳得最差的。你很有天分,節奏感很好,我教別人也沒這麼快……嗯?你的口音在變?」 「也不是變,學學北京人民說話,說字正腔圓的首都話,這是和階級敵人針鋒相對的有力武器呢,對和同學交流有幫助……嗯……謝謝你幫我進了辯論學會啊,要不我現在還是笨嘴拙舌的。」 「我說過,你很有天分的,學什麼都快!你……什麼時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邊走一邊問。 「我下週二回去,車票已經訂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裡,平時就在學校複習功課吧!」她低下頭,胡亂踢著腳下的石子。 「為什麼啊?怎麼說也要回家過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麼?」 「他們……都同意了,過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這晚的溫度很低,還有一陣陣四處亂鑽的邪風。雖然穿著軍大衣,他們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謝有盼不時瞟一眼江南雨,為她美麗的臉龐側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而著迷,心裡一熱,脫口道: 「我還以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麼?現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謝有盼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這句熱乎乎的話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註定是感覺到了什麼,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風好像突然停了,兩人在水泥地面上的腳步聲變得異常清晰。二人都噤了聲,就這樣一直到分手的路燈下面。 「嗯……我剛來學校的時候,什麼也不懂,多虧你幫我,謝謝你!」謝有盼打破了無聲的尷尬。 「沒什麼,也是應該的……呵呵,你那個時候的樣子可好玩了,穿得蠻好的,卻背著一大堆包袱皮兒,滿頭大汗的……」江南雨笑的時候,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你真的去送我麼?那天我趕早班車,五點半就得起來……」謝有盼試探地問道,心又開始亂跳了。 「我起得來……我會來的……」 「你家裡成分不好是吧?」 兩人的交談仿佛始終隔著一層彆扭的籬笆,不推倒它,謝有盼就覺得無法接近這個姑娘。遲疑了好一陣,他還是忍不住提起了這個話題。即便是在晚上,他也看到她的臉色驟然白了。此前學校裡劃出來一兩百個右派,她因為表現良好,當時定了個「候補」,後來家裡父母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她的右派、反革命家庭出身就鐵板釘釘了。這道傷疤被揭起來,江南雨渾身竟起了一身疙瘩。她失望又怨恨地看了謝有盼一眼,可她看到他那雙眼睛是善良的,誠懇的,並沒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先鋒組組長了,要用跳舞的手段來查我麼?明天光明正大地查吧……回宿舍吧,我先回去了……」江南雨一別臉,轉身朝一號樓走去。 「我父親也是老右派!」謝有盼一咬牙喊道。 江南雨聞言站住了,猶豫片刻,慢慢回過身來。謝有盼見她呼出的白汽一團一團地飛向天空,在月光裡化為烏有。她的眼中充滿懷疑、不解和茫然無措。他緊了緊軍大衣的扣子,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說: 「我父親五八年就被打倒了,幾年前才摘了帽。要不是運氣好,我連高考都報不了名。現在我的履歷上父親寫的是革命軍人……我們其實差不多,你別壓力太大,一切都會好的……我家的事情到現在只和你說過……他們要再查你了……我會想辦法保護你……」 兩串碩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如雨般墜落,她那兩束感激的目光,讓謝有盼覺得自己像是英雄般的高大了。 這個年底不知為何,冷得異常邪乎。大風天一折騰就是小半個月,氣溫驟降,吐口痰都可以摔個八瓣。北京城的上空被大風刮得一絲雲都不見,大風湧進一條條狹窄的胡同裡,發出尖厲的哨音,滿街都是被風剝落的標語和各種大字報。學院路一帶除了各種車輛,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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