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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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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社大食堂讓眾人敞開肚皮的做法,終於讓革命群眾眉頭舒展了。十幾米長的麵條,堆成山的饅頭,以及那幾口超大的菜鍋裡大塊大塊的豬肉,在自個家哪捨得這麼吃呢?窮日子裡養下的習慣,吃個將就飽就行了,只有咱共產主義的大食堂才有這個氣派哩!可是很快,巨大的浪費出現了,對於食堂提供的堆積如山的飯菜,革命群眾很快就失去了原先那種打仗衝鋒的勁頭,不再覺得把自己撐個賊死是一樁幸福的事,曾經深不見低的胃口變成了上頓三碗下頓可以半碗的沒譜兒狀態,反正餓不著了,幹嗎還搶?原先自己吃飯的時候,地上掉個渣都恨不得趴下去舔了,如今公社的糧食就沒那麼金貴了,誰讓咱人民公社這麼好哩? 轉眼秋忙就過去了,豫北的秋風來得格外的早,秋雨還沒有落下幾層,那村口的楊樹葉子竟然已經黃了落了。糧食收倉入庫後,已經東倒西歪敞風漏氣的高爐也終於偃旗息鼓了,方圓幾十裡地裡再沒有可供冶煉的鐵件兒,謝老桂的搜索隊搜遍了板子村和臨村,就差刨祖墳拔棺材釘了。十幾座曾經日夜不息的高爐終於在娃娃們的破壞下倒塌了,碎成一地煤渣般的焦屑。與之同歸於盡的是板子村周圍幾百棵生長經年的大樹,通通成了高爐的柴火。村口的大楊樹誰也不敢砍,據袁白先生講那是板子村的靈脈,砍了就會落災,當年的土匪曾經把老村長綁在樹上燒,火苗剛起來,已經落霜的季節,竟然澆下來一場傾盆大雨,土匪在驚恐中逃去了,老村長毫髮無損,村民們就把它供成了神。 與秋天同時來到的,是板子村革命群眾無所事事、焦躁不安的失落。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曾經漫溢的面缸和米缸都裝了水,雞鴨豬狗都成了公社的財產,被統一配置了。各家私自做飯是公社嚴格禁止的,當然想做也做不了——沒米也沒鍋。鄉親們面對著一片空白的秋後生活,簡直是手足無措了。所謂收成,以及過冬的糧食和棉、布儲備,都裝進了公社和大隊那一排排倉庫,說是大家的,終歸是在別人的圈兒裡,心裡還是酸酸的。眼見著天就冷了,這個共產主義的年過起來會是個啥樣哩? 才剛入冬,板子村的寧靜就被一連串最新指示衝破了。黨中央向農村發出了「拔白旗、插紅旗」的號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白旗」以至「灰旗」統統拔掉,把紅旗普遍插起來!「白旗」和「灰旗」怎麼拔?誰是「白旗」誰是「灰旗」,上面並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法,只說運動的目的是大破右傾保守思想,徹底批判部分富裕農民殘餘的資本主義自發傾向,使所謂的「觀潮派」和「秋後算帳派」在思想上徹底破產。可板子村大隊並沒有「觀潮派」,除了風癱在家的老人和開襠褲沒縫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隊全體都投入了大躍進的洪流中,那熱情是高漲的,並沒有人在觀潮旁觀,連袁白先生都去煉鋼拾柴了。「秋後算帳」的右傾主義者就更沒有了。好歹是個豐收年,這「秋後算帳」實在無從談起。大隊委員會沒辦法,又不能不見成績。老旦和郭平原、謝國崖等人分別去找願意當「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吃喝。 袁白先生「深明大義」,說俺不白旗誰白旗?縣城裡的教師如今都是右派,俺這秀才還不趕緊?這把子老骨頭了,幹半個時辰都能打擺子,自然應是「白旗」!老旦對袁白先生的仗義深為感激,偷偷塞給他一瓶燒酒。郭平原找了村中一個荏誰也不往來的寡婦。謝國崖找了自己瞎眼的老舅,好賴幾苗「白旗」算是湊出來了。老旦主持了兩次全村大會,煞有介事地按照中央和公社精神對他們做了批判,號召全村上下保持高昂的革命熱情,準備迎來新的生產任務。鄉親們都覺得這幾個「白旗」十分滑稽,幾個「白旗」自己也覺得很是新鮮,動不動還做個鬼臉兒,上上下下笑成了一片。謝國崖繃著個臉大聲訓斥著,很不巧,他的怒吼和一頭叫驢的嘶吼串到了一起。很快,大會就在哄笑聲中草草收場了了。 這些日子,黨中央讓全國人民都要能讀書,最好人人能寫詩,人人能創作,在文化戰線上也要來一次大躍進。春風吹到板子村,這裡識字的總共也只幾個人,老旦算一個。這作詩可是個天大的新鮮事,於是大家都在家裡磕磕巴巴地咬文嚼字,勁頭雖足,無奈效果奇差。眾人費老了勁也僅能背下幾首毛主席詩詞,認下來的字也就半籮筐,照著抄寫都有困難。謝國崖的婆娘曾習得幾個字,便覺得有了優勢,詩量高產。謝國崖只看到那字排列整齊,便覺得老婆偉大,竟然把詩貼到了村口。一組村民回來看到,卻看不太懂,就請了袁白先生來看。老先生戴上眼鏡,上下打量了一下,朗聲念道: 板子村裡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旗全滾蛋, 革命陣地紅旗招。 共產躍進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個鳥。 人民公社力量大, 衛星放個滿天飄。 袁白先生念完詩,面無表情地摘下眼鏡,默默說這詩還算押韻,在板子村已經是上上之作了。其他人嘖嘖讚歎,說謝國崖的婆娘真是才高八斗哪,這首詩聽起來很是提氣哩! 沒多久,眾人就覺得作詩索然無味了。板子村人識得的字總數有限,排列組合很快用完,再產不出新奇之作來。皆說作詩這玩意可比種地難多了,既得工整,又得押韻,還得包含意義,真球費死腦子了!板子村的文化躍進熱情迅速萎縮,只熱鬧了一陣,很快就被人忘了個乾淨。 兩個月過去了,白旗更不能老是這幾個人,總得換換吧?公社對板子村大隊明確表示了不滿,認為這個大隊的拔旗工作力度明顯不夠,責令全村上下1500多人要有事做,才能看出誰是白的誰是灰的。老旦和郭平原等人心中緊張,為此頗傷腦筋。 郭平原帶了兩人去門莊公社的廖化營村考察。數日後,三人歡天喜地地回來了,那興奮勁兒好比唐僧一行取回了真經。 「解放啊,俺們這回去廖化營村走一走,算是開了竅啊!俺啥也不多說,你趕緊去那兒一趟,一看就明白!」 歷來默默無聞的廖化營村因號召群眾興修水利成績顯著,得到了區裡的通報表揚。郭平原考察歸來,極力主張板子村學習廖化營村的經驗,趁冬季農閒開展一項水利工程:在板子村和周邊三個村中間的低窪地帶修一座小規模的水庫,通過水庫把帶子河與南邊洛河的一條支流連接起來。這樣,夏秋兩季水量大的時候,帶子河的水可以經由水庫向周圍幾個大隊有序分流,不會形成浪費。冬春兩季水量少的時候,可以把洛河的水倒引回來,用灌溉渠引到需要水的大隊。理論上講,水庫周邊的幾個村就四季水流不斷了,板子村百年旱澇均遭的老大難問題,如此就一勞永逸地解決了。 水,是板子村人心中百年來的隱痛。 帶子河是一條窄窄的、不到一人深的河流,稱之為水溝都不過分,三個年頭兩年旱一年澇的。可就是這樣一條河灌溉著板子村和周圍幾個村子的土地。除此之外,就得南下20裡地去洛河北邊的一條支流取水了。為了取水,板子村和其他村子沒少發生爭鬥,自己內部也爆發過多次械鬥,老旦的爹和郭平原的爹就死在幾十年前的那次械鬥裡。直到日本鬼子來了,在河的上游築起了水壩,大家都要看鬼子臉色喝水了,謝郭兩族才握手言和,成了一家人。 興修水利正是豫北和豫中平原上最為火熱的生產運動,郭平原腦子也跟著熱了,他甚至沒有和大隊支部商量就去公社報告了自己的想法。公社領導當然表示全力支持,一道命令下來:幹!工程涉及的幾個村子立馬在公社主持下召開了幾次碰頭會,工程做了分工,4個村子5000多人立刻就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水利工程建設。 此時已入寒冬,天氣乾冷,鎬頭砸在地上火星四濺,除了幾台蘇聯的老推土機,幾千人只能靠手中的鎬和鍬以及有限的炸藥來幹活了。任是板子村群眾革命熱情如何高漲,如何不畏嚴寒,在工地上幹得熱火朝天,堅實如鐵的大地還是使工程進展緩慢。公社下發的炸藥很快告罄,平原上的白毛風開始肆虐,革命群眾要一勞永逸有水喝的建設熱情終於被狂風吹得一乾二淨,開始怨聲載道,磨蹭洋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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