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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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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現在看來國軍根本不是共產黨解放軍的對手。國軍士兵的戰鬥力就不消說了,他們已是凍得餓得人心渙散不堪一擊了,縱是國軍鋼鐵傢伙再多也是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被共產黨解放軍包了餃子,而且餃子餡可都是党國的主力部隊。這還罷了,最讓老旦瞠目結舌的是那成千上萬的農民運糧大軍,他們推著各式車輛,拉著各類畜生,敲鑼打鼓地前來援助解放軍,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源源不斷地從後方來到前線。裡面拉車扛活的什麼人都有:體壯如牛的棒後生子,胸脯飽滿的大老娘們,開襠褲還沒縫上的牛娃,甚至還有七老八十的小腳老太,跨著小筐踩著碎步竟也健步如飛! 他們為啥子要這樣做?他們為何要攙和到這躲之唯恐不及的戰爭裡來? 老旦終於把自己的困惑和眼前的現象,用粗陋的邏輯串連在一起,心中頓時豁然開朗——不都是為了家麼?他們相信共產黨可以打下天下,讓天下從此太平,保護自己的家,讓大家可以耕田種地娶妻生子團團圓圓養家糊口!像自己這個球樣,東跑西顛打了十年糊塗仗,卻連個家都顧不了,女人孩子和自己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那打仗還有個球勁哩?俺替國民黨打仗,誰又替俺照顧家? 當老旦脫下自己的舊軍裝,要換上嶄新的解放軍棉衣軍裝的時候,心裡的包袱也就都放下了。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為自己找到最充分的理由,是讓自己順應潮流的最好辦法。 沒錯,順應潮流! 老旦銘記著國民黨老祖宗孫中山的那句話:「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當時他在武漢團部教練場的牆上看到這十六個字,目不識丁的自己只依稀認得裡面的「昌」和「亡」字。「昌」是從板子村唯一的大戶人郭世清家的院門上看來的。袁白先生那年眼睛得了白翳,看不清楚字,讓老旦在他手裡比劃了半天,才攢著眉頭告訴他: 「你個笨球,兩個日疊在一起,你說是啥意思?當然是好得不得了的意思了!左邊再加個女子不就是婊子的意思麼?」 另外一個就不肖說了,村子裡有人過世,出殯的時候,殯貼上這個字有好多,就不用費神去問那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子了。可是這樣兩個字同時出現在軍隊的牆上讓他有些不解,就粗著脖子好奇地去問連長楊鐵筠。連長被老旦的問題搔到了癢處,臉放紅光地給他講了半宿。他從秦朝說到民國,從廣東說到關外,歷數種種國家大事,遍點個個豪傑英雄,最後簡單地告訴他一句:孫大總統的意思是,你活著要識相! 老旦在武漢的時候不太識相。 從土得掉渣的板子村第一次來到城市,他真正見識了大武漢的氣派和上道兒。即使當時的武漢堅壁清野,刀槍林立,也掩蓋不住它在老旦眼裡的雍榮繁華。在大街上,老旦和一眾遛馬路的弟兄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舊軍服,瞪著癡傻的雙眼,吊著咧張的大嘴,驚奇地打量著眼前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老旦羡慕地看著城裡的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搖過市,他們那漿洗得硬梆梆的黑色長衣一塵不染,見人就拿下簷帽打個招呼,另一隻手再極瀟灑地一擺,那模樣看著舒服極了!城裡女人就更有得瞧了,她們的臉面嫩得像剛煮好的餃子皮兒,仿佛筷子輕輕一捅就要破;紅紅的小嘴上下翻飛,露出潔白整齊的小碎牙;裹得緊繃繃的旗袍把她們的大奶子擠得像兩顆大號手雷塞在那兒,翹翹的屁股也收勒得輪廓分明。他們正在上下張望之際,一個打著小傘的女人扭著腰肢款款走來,用一隻畫得生花的俏眼斜望著這幾個色呼呼的農民大兵,臉上擠出一個不以為然的嗔笑,幾個鄉巴佬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得險些仰倒。一個弟兄大咧咧地伸頭往下望去,女人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旁邊一個別著警棍的警察挺著肚子走上前來,鼻孔朝天一翻,瞪著金魚眼呵斥道:「娘了個逼!識相一點!趕緊閃去!」 板子村農民拉屎是不太挑地方的,在道兒邊上,在田壟裡,甚至在家門口的菜地裡,都是可以拉下褲子就瀉個痛快的。城裡的公廁是個恐怖的地方,第一次鑽到裡面去方便,他張惶地環顧左右運氣使勁的眾人,任是自己怎麼較勁,就是拉不出貨。直蹲到兩腿酸麻,天空突然響起警報,才慌得一瀉如注。別人都急忙掏出紙來擦,老旦情急之中無法在廁所裡找到常用的土克拉或者莊稼竿子,急得抓耳撓腮。直到人跑光了才探過旁邊的筐裡,拿起別人用過的紙胡亂擦把了幾下了事。當兩手臭烘烘的老旦跑上大街,和一群奔跑的人擠向防空洞的時候,幾個捏著鼻子的男女市民邊躲邊罵: 「臭兵油子!識相一點!愣擠什麼?」 於是,又過了半年,老旦已經學會了身著新軍裝在大街上挺起腰板招搖過市,偶爾還向上眼兒的女人禮貌地點個頭,而沒有紙的時候根本就沒法子上廁所了。 昨天,在幫解放軍戰士挖戰壕的時候,他遇到了幾十個來自蘇北的農民漢子,大家幹著幹著就熟悉了。有一父一子都在幹活,老旦很是奇怪,就張嘴問那看有五十來歲的老農: 「老爹,這是你的娃?」 「是嘞!是我的臭二小子!」老農滿頭大汗,臉膛黑紅。他的孩子也抬起頭來,愣愣的劉海兒,頭上全是泥土。 「咋的都上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你那家裡咋辦哪?」 「嘿!家裡?我家的幾條男女全在這裡,大兒子在揍黃維那兔崽子呢。這個臭小子歲數不夠,首長不讓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塊兒去了。我的女人在後面照顧傷員,那娘們可能幹了,一個人就能背傷兵。」 「老爹,這太懸乎了吧?戰場上炮彈子彈不長眼啊!」老農的回答讓老旦很吃驚,他覺得全家人都上戰場,簡直難以想像。 「咳!啥懸乎不懸乎的,早點把蔣介石幹倒,就早點回家種地過活!」 「你們不來行不?」老旦心裡總還是有這樣的疑問,乾脆問個清楚。 「啥?不來?後生你是哪裡的人?」老農驚訝地抬起了頭,支著鎬頭歪臉問他。 「俺是河南河西板子村的。」老旦被他反問得有點兒怔,傻呵呵地說。 「那敢情!不見怪了!」老農自豪地挺直腰板。「我們蘇北是老革命根據地了,哪個後生不想來?共產黨如果打不贏,將來哪有我們的好日子過?我們的吃喝、衣裳、牲口、兩畝地,沒有共產黨,去哪裡尋去?向蔣介石要?不來行不?你不讓我們來都不行!留在家裡幹甚兒?發黴長肉牙呀?後生你可真不曉得事兒!」 老農居然有點生氣!他的二小子沖老旦擠著綠豆小眼,仿佛也有些蔑視他。總之他們不再理這個笨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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