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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嗯,之前你有了娃,俺連勁都不敢使哩,等你好了,娃也出來了,有的咱們日弄的,急啥?」

  「我不是急,旦哥,和你有這一遭,玉蘭我這輩子值了,高興的時候,我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麼翻白眼過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著去的……」

  「啊呀你看你,說著說著又拐這兒來了……快把藥喝了。」

  日復一日中,他們就在這樣的對話中度過。臘月初至,十月已滿,玉蘭豐潤的身體如今只剩一身憔悴皮囊。孩子並沒有如期而至,當寒風從黃家沖掠過時,老旦竟然已經聽不到那肚子裡的動靜了,黃老倌子從長沙城請來的郎中仔細看過,說是死胎,想辦法保大人吧。

  大人終歸也沒有保住,郎中想盡了辦法,那個死去的小生命離開的時候,仿佛徹底帶走了玉蘭的最後一絲精神,她的身體和她的眼瞳一樣變得空空如也,曾經白皙的面龐如臘肉一般黑黃,一雙鳳目業已死氣沉沉,褐色的眼簾晝夜不合,一隻飛蟲從燈前掠過,都會讓她覺得驚悸。

  老旦的悲痛無法言說,也跟著憔悴下去了,這可怕而緩慢的過程歷歷在目,如同黑夜裡的夢魘一般無情,如同乾旱的大地一樣無奈。屋子裡如今守護者甚多,親戚朋友都來守候這女人最後的日子了,大家見醫生郎中都沒了辦法,就開始琢磨神鬼的手段,大仙請了,火符燒了,雞頭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騰,玉蘭毫無反應,最後一天半夜,手執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痛楚錐心,見幾個大仙已經跳得顛三倒四沒了章法,一步跳將出來推開他們,仰天叫道:

  「老天爺,還俺的玉蘭來!……」

  天上雲波翻卷,猛地鑽出一輪明月,一陣清風席地而起,將老旦的符幡吹得嘩嘩作響。

  「先留我一步……」

  眾人大驚,久病不起的徐玉蘭竟然坐起身來,支著床邊說話了,她神色鎮定,語字清晰,一縷烏黑的頭髮在額前隨風擺動。眾人還沒來得及接話,扔掉符幡的老旦還沒來得及進屋,連大仙都沒來得及收住蹦跳的腿腳,玉蘭又說道:

  「旦哥切記,翠兒還在,記著回家,玉蘭尋咱們的孩子去了……」

  說罷女人就躺回了床上。等老旦撲到跟前,那雙眼已經閉了,瘦削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玉蘭竟真的笑著去了。

  這一天,老旦哭得跟個孩子似的,眼淚鼻涕糊成了一團。

  徐玉蘭的墓在麻子團長的旁邊,山坡上又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墳塋。老旦親手挖的坑,並沒有讓兄弟們幫忙。他給女人洗了身子,換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淚和希望一起同她埋進了泥土之中。日升日落,老旦常坐在她的墳前,就像她活著的時候坐在她的身邊。樹上掉下來的葉子,他都會小心地從墳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是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誰也不知道他在念叨著什麼,誰也不知道他還要坐多久。黃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攪他,於是兄弟們只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一頭栽倒在冰涼的山坡上,兄弟們一擁而上,終於把他背下了山。

  此後老旦大病,持續了一個冬天,渾身無力,見風就頭疼。黃貴的婆娘給他熬了很多中藥,這才慢慢將養起來,只是他那萎靡的樣子再沒能恢復過來。他又變成了那個孤身的老旦,自顧自地照顧他的驢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墳包周圍打轉,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從不間斷。

  「團長啊,你走了這幾個年頭,這戰況變了,你說你幹啥走得那麼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黃河大水沖了,你覺得對不起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沒想想你的弟兄們?沒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願意被俘虜,可你這樣走,叫俺咋說哩?你是個能立大功名的將軍啊……」

  老旦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拔去麻子團長墳上的雜草,撫去碑上的灰塵。幾天沒來,墳上竟然多了不少鳥糞。老旦的那半把軍刀插在墳前,如今已經鏽跡斑斑了。他不想去擦拭鏽跡,寧願這半把刀一朝風化不見,和這座沒有屍骨的荒墳融為一體。

  玉蘭的墳上開了一朵小花,藍瑩瑩的煞是好看,老旦就舀來清水澆在上面,十幾天下來,那小花竟連成了片,像一面細細密密的花毯鋪在墳上。老旦認為這花就是玉蘭顯靈的化身!抬頭是藍汪汪的天,低頭是藍瑩瑩的花,老旦終於笑了。

  「玉蘭啊,你變成了花兒,俺這心裡好受點了……你叫玉蘭,俺老婆叫玉翠,你倆都帶個『玉』字兒哩!你說這兵荒馬亂的,俺回不了家。你還說,將來要是俺非要回去,你也不攔著,也不跟著俺,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俺還是想和你在這裡過的……當時沒想,可咱們陰差陽錯地弄在一起了,俺就想好好過下去,將來的事兒將來再說……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你就這麼走了……俺這是咋回事兒哩?俺身邊的人,男的女的,咋了都沒個好下場哩?你招誰惹誰了?俺對不住你啊……啥也沒給你留下……俺連你都護不了……俺連咱們的孩子都護不了,還有個啥心勁兒過活?玉蘭啊……俺這心裡愧啊……俺這心裡苦啊……俺這心裡……恨啊……」

  老旦一邊說一邊撫摸著那些花兒,像撫摸女人的身體般顫抖著。一陣山風吹來,幾片花瓣像蝴蝶一樣迎風飛舞,飄飄悠悠的,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老旦迷茫地望著,望著,竟向它們揮了揮手,看著那些消失在晚霞裡的花兒,癡癡地醉了……

  到民國三十年底,長沙城已經頂住了鬼子的第三輪瘋狂進攻。雖然長沙城已成焦土,並一度被日軍攻佔,但是整個戰役下來,鬼子還是被趕回了戰役前的起跑線。長沙城收復之日,整個城市斷壁殘垣卻歡聲震天。劉海群從城裡帶來了不少報紙,大家拖家帶口地圍成一圈聽著小蘭念那捷報,一時都感歎唏噓不已。前兩次長沙會戰的戰況已讓他感到震驚,第三次長沙會戰的輝煌勝利更讓他感到振奮,敢情老蔣還打出脾氣來了?

  黃老倌子原本對國軍和老蔣十分鄙夷,如今也不禁有些佩服,對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更是挑起了大拇指。第三次會戰的時候,沖裡有幾個愣頭巴腦的小年輕想是覺得自己練出來了,背著黃老倌子和自己的家人,投奔了長沙方面的國軍部隊,說是要掙個功名。黃老倌子氣不打一處來,這還了得?還有沒有黃家沖的規矩?可各類戰報又撩騷得他心神不定,莫非外邊的天地已經翻天覆地了?黃老倌子已是心癢手癢,只礙于自己曾說過硬話,發誓說不再給老蔣打仗的,如今面子上下不來,又不好和老旦明說,就拐彎抹角和老旦商量,要不找時間去趟長沙城遛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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