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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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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好長官哩!難怪你們敢跟著他闖回來救人,不過我們連長也不比你們連長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們連長那一身傷疤,嚇死你,知道斗方山機場不?咱們跟連長幹的!」 朱銅頭居然已經學會了用河南話吹牛。旁邊的趙海濤聽他滿嘴跑叫驢,插進來一嘴說:「拉雞巴倒吧!我們打鬥方山的時候,你不定在哪個醫院瞅護士妹子洗澡哪!斗方山在哪兒你知道麼?給我閉上你的鳥嘴!」 朱銅頭被海濤搶白得一臉不自在,恨不得拿螺絲拴上他的嘴,忙做勢去幫大薛了。倏地,天邊劃過幾道閃電,驚雷聲起,卷地風湧動起來,旋即大雨瓢潑一般落下,他們身後一片黑壓壓的,已分不清天地。這或許是老天爺給剛才死去的麻子團長和弟兄們在唱著喪曲兒吧?老旦心想。 一日後,岳陽城外的國軍工事已經遙遙在望了。 讓大家驚訝的是,城裡百姓對此早有準備,幾百人迎出來幾裡地,把他們當成英雄一樣地歡迎。所有人都用讚賞和欽佩的眼光看著他們。幾位長衫老者,手捧熱酒,眼含熱淚,長篇大論地誇耀著這些破衣爛衫的士兵。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擁著走上街頭,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些記者,拿出一些老旦從沒見過的機器,嘩啦啦一陣狂閃,嚇得老旦以為是鬼子扔下的什麼新式炸彈,抱著頭就直往地上蹲,慌忙中只見各色人腿,在自己身邊前擁後呼地亂碰…… 岳陽城遠不如武漢那般大氣繁華,卻也燈火璀璨,頗有幾分大城氣派,還多帶了些脂粉味。城外堅壁清野,城裡仍然是一派祥和,挎著胳膊遛街的女人隨處可見。老旦一行決定在岳陽住一宿,戰士們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晚飯後,大家被安頓在一個大堂廟休息,當戰士們都酒足飯飽地陸續睡去時,老旦和王立疆意猶未盡,還在月下喝酒談心。 「老旦,你和高團長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當兵打仗雖才不到一年,要沒他關照,俺早就死球的了!」 「那天我們被鬼子圍住的時候,他的軍銜最高,我們都讓他領兵,他也沒有推辭。高團長領兵打仗確實有一套,往那兒一站,還沒說話,大家就服了!」 「高團長為啥尋短見哩?」老旦問了這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不好說,你知道他為啥留下麼?」 「聽戰士們說,他是為了保護團裡那幾百個傷兵。哦,對了,那些傷兵呢?」 「說起來難受啊!高團長帶著這些傷兵轉移時,和鬼子交了火,那些傷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攆上了。高團長幾經考慮之後,命令他們向日軍投降……」 「投降?這個……可不像團長做派!」 「他命令這些傷兵投降,說這樣或許能保住性命,否則打下去全得死,他帶著其他弟兄們突圍。可上面不同意。307團後來補充的幾個連隊都是學生軍,上面說這些傷兵中不少是軍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隊參謀部門幹事,他們要是被日軍俘虜,一來党國面子下不來,二來有洩密的危險。嘿,上面這言外之意,就是讓他們全部戰死!」 「這個……高團長後來咋辦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夥開會說這些傷兵都還是二十出頭,也沒什麼戰鬥經驗,應該活下去,不能因為党國的面子就讓他們白白送了命!而且缺醫少藥的,很多人已經撐不住了,投降過去或許還能得到治療。當時我們自己內部的意見也矛盾重重,我同意高團長的意見,可有的軍官堅持要執行命令。最後高團長火了,說願受軍法制裁也不能讓傷兵們送命!」 「後來哪?」 「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向上面彙報了,半夜從長沙飛來咱們的飛機,沒炸鬼子,一串炸彈全扔在傷兵頭上!唉……傷兵們都住在一處,幾乎全完了……擺明瞭就是上面的授意,寧可消滅他們,也不能讓他們被日軍俘虜。那可真是慘啊!幾百個年輕兄弟,大半兒都燒成炭了,只救出來幾十個!高團長那天差不多瘋了,誰和他說話他就拿槍指誰。後來他本還有機會突圍出來,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這幾十個傷兵共存亡,命令我帶領大家突圍……他那個樣子你沒瞧見,別人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更沒人敢去拉他,他的幾個衛兵也死活不走,我瞧著他……那陣子就不太對勁了!這下子我們這幫兄弟也沒法子獨自逃生了,高團長重情義,我們怎麼忍心棄他而去?我們帶著傷兵突圍了幾次,都被鬼子堵回來了。這些學生傷兵見連累了大家,十天前的一個晚上,他們幾十個人圍在一處,拉了一箱子手榴彈……」 「啊?老天爺呦……」 「就是大前天晚上,高團長也……」 「他跟你說過啥沒有?他自殺之前說過啥話沒有?」老旦忙問。 「沒說過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裡,說全團的人都死光了,最後幾個好弟兄也死了,家也沒了,父母也沒了,再沒什麼希望了……他是心裡堵上了啊!」王立疆已是滿臉通紅,淚光漣漣。 「高團長……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沒了……咱們以後就是兄弟啦!」 老旦拿起酒瓶又給王立疆滿上,兩人一碰,仰脖就幹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抬頭問道: 「對了老旦,前些日子,我聽到過高團長說想回家。」 「是麼,他咋說的?」 「弟兄裡有個從河南跑過來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過的時候,聽到他說『真想回家……』」後面的就沒有聽見了。」 「那……那個河南弟兄哩?」 「昨天突圍的時候犧牲了!」 「啊……」 老旦陷入了沉思,團長是想家了麼?他的家在黃河改道時就被沖得無影無蹤了,是這個勾動了他離去的念頭麼?不能啊! 「王營長你當兵多少年哩?」 「三年半了吧?一直在武漢。」 「呦呵,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大半年哩。」 「那不對,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漢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槍打人。」 「怕不?」 老旦眯著眼問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沒人,把嘴巴湊到老旦的耳朵邊上小聲地說道: 「第一次尿了褲子!」 「不瞞你說,俺第一次放槍也尿了!」老旦笑道。 「啊?哈哈哈哈……」 兩個人都開懷大笑起來。老旦笑著笑著,又想起有關麻子團長的一幕幕,鼻子一酸,一面還在大笑,一面眼淚就刷刷地下來了。他用手掩住臉龐,可是走珠似的淚水仍嘩啦啦地從指縫裡噴湧而出,終於,他用一聲長號代替了大笑,一頭頂在石桌上大慟起來,把個王立疆嚇了一跳。 「老旦兄弟,你這是咋說的?啊呀,咋了笑著笑著就號起來了?好兄弟,都怪我,啊?別哭了,我自罰三杯行不,你瞧著了……」 王立疆說罷,拿起酒壺一杯一杯斟滿,一口氣,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後一杯酒放在桌面上的時候,老旦看到王立疆也已經是淚如雨下。他雙目緊閉,咧著乾裂的嘴,眼淚流進了嘴裡卻哭不出聲來,老旦一把握住王立疆冰涼顫抖的手,王立疆終於也放聲大哭: 「老哥啊……我的弟兄們哪!都死啦……上個月大家還這樣喝酒,今天……就剩下這十幾個人了……我連個屍首也沒法子替他們埋……我……我想起來……有時候真他媽的恨自個……咋就活下我這麼個人哪?咱就沒和他們一道走啊……老旦啊……我三年來的好弟兄們啊……我心裡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處,酣到痛處,頭頂著頭齊聲痛哭。幾個戰士被外邊這撕裂一般的哭聲吵醒,出來看到哭得像淚人一樣的兩位長官,也不由得傷心落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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