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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後半夜,車出了故障,劉海群躺在泥地裡鼓搗了一個時辰,看來是修不好了。大家決定背上能背的東西,一起往西南方向步行前進,反正再走上兩三天就能到長沙集結地了。那小丫頭有這麼多人照顧,和戰士們認識了,半宿下來已經和大家混得廝熟,心情逐漸好了起來。老旦看著這個女娃子,心裡想著自己的兒子。可這時女人們都頂不住了,個個腳脖子都腫起來。朱銅頭想去扶她們,又怕挨老旦和陳玉茗的罵。再說了,嬌滴滴的甄美人和醜愣愣的麻子妹,都需要人扶。幫得甄美人,卻懼怕麻子妹那張刀子嘴,幫得麻子妹來,心下又實在不捨得甄美人,朱銅頭一時作了難。

  夜半陰氣襲人。難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處是圍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同冬天擠在一塊的烏鴉。人們奉命不能點火,怕再招來鬼子飛機,只能默默地煎熬著,期盼這個冰冷的夜晚可以平安度過。黑暗給人們帶來絕望,也帶來了罪惡,絕望、恐懼、饑餓、仇恨讓一些人變得邪惡而瘋狂,肆無忌憚地搶劫,無緣無故地槍殺。在這條漫漫的漆黑長路上,難民們恐懼不已,人人自危。眼見身邊的老弱婦孺遭到無恥的欺淩、掠奪和殺戮,竟少有人出頭制止。良知已被恐懼和苦難消磨殆盡,絕望和麻木成了人們僅存的心情,不同的人祈求著不同的神靈保佑著自己,祈求同樣的厄運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臨。

  大夥都嚷嚷餓了。老旦帶領大家來到了離大路不遠的小山坡上,圍坐成一個圈。梁文強和麻子妹開始分發食物。這半天的經歷讓麻子妹簡直變了一個人,表情不再囂張,對大家說話都細聲細氣的,總之像個女人樣了。屁龍的響屁仍舊放個不停,她還去翻了幾片藥給他吃下,讓梁文強受寵若驚。幾個爺們也冷得直打哆嗦,輪番抱著朱銅頭的一瓶燒刀子,就著饅頭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銅頭一個勁地嘬牙花子。楊青山寸步不離幾箱子藥品和食物,見人過來就舉槍,把過來巡視的陳玉茗嚇了一跳,心想早晚得給這廝弄一副好眼鏡來,要不遲早會有人死得冤枉。小丫頭說爹媽都管他叫巧巧,大名不知道。趙海濤怕她凍著,就把她抱在懷裡取暖,巧巧很調皮,一個勁把冰涼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裡,激得海濤一個勁打她的屁股,兩人有說有笑的,這孩子暫時淡忘了失去親人的傷痛。

  「救命!來人哪,打劫啦!」

  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喊叫,大家聞聲看去,不遠處幾個男人正在哄搶著一個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腳猛踹著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著包,被拖出好遠。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張破席上一動不動。近在咫尺的老旦等人氣得七竅生煙,大薛走過去,拎起槍來,照著其中一個傢伙的腦袋就是一槍托,那人的腦袋登時紅白相間,眼見是活不成了,其他幾個頓作鳥獸散。那女人哭著給大薛磕頭,大薛也不受,面無表情地走了回來。老旦沖麻子妹點了點頭,麻子妹拿給他們兩個饅頭,又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沖大家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老旦決定讓大家多休息一會兒,但是更多的逃難者還是選擇了繼續前進,不願在這恐怖的黑夜裡停留。很多原本餓得頭暈眼花的人受了風寒,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無力爬起來。有的一家幾口都先後倒在路上,黑暗中的踩踏讓他們更快地死去,成為一具具冰冷肮髒的屍體。老旦靜靜地坐在一個石頭上,忽明忽暗的煙袋鍋子照亮了他的臉。這個夜晚註定是今生難忘了!他突然意識到戰爭的殘酷不僅僅是在前線上,後方發生的事情更讓人不寒而慄!和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就算害怕,至少還有數不清的弟兄們一起戰鬥,生死與共。

  而戰爭給毫無抵抗能力,只能隨波逐流的老百姓帶來的,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他們隨時隨地都可能喪命,奪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槍炮,可能是同胞的自殘,也可能是饑寒傷病……看來真的要亡國了,這些老百姓們只管奪命逃亡,哪還有氣力關心國家的存亡?那些陷入絕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殘酷的手段去對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許只是為了一個饅頭,一片菜葉。老旦意識到自己回家的希望如今越來越渺茫,每向前走一步都只會離它更遠,那點希望如今已經化為一種刺穿心底的傷痛了。

  「老哥!」

  一宿都沒有吱聲的陳玉茗突然說了話。

  「啥事?」

  「俺……俺覺得害怕!」陳玉茗冷不防冒出這麼一句,這可不像陳玉茗說的話,老旦一驚,頓了頓才緩緩回話:

  「俺也有點,也許就是這一陣兒吧,心裡沒底,不像在前線。」

  老旦給陳玉茗遞過煙杆子,陳玉茗猛吸了兩口,那一撮光亮照亮了他的臉龐,那張臉泛著油光,眉頭緊鎖,兩眼通紅,充滿著恐懼和不安。說來也怪,與陳玉茗生死與共這麼久,老旦還從沒有仔細觀察過他。平時的陳玉茗堅強勇敢、沉著穩重,竟然也會消沉至此?

  「你家裡還有啥人哩?咋沒有聽你說過?」

  「俺家裡人都死光了,就剩俺一個。」

  「哦?一個都沒了?」

  「沒了,俺爹娘死得早,兄弟們也沒長起來。俺成家之後住在菏澤鄉下,孩子生下來半年就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俺把她殺了!」

  老旦大吃一驚,原來陳玉茗竟是這樣的身世,還身背一條人命!

  「俺原本在縣城裡賣面,掙點辛苦錢養家,總還好過種地。她卻和村子裡別人鬼混,背了俺不知道混了多久。俺的孩子也是被她耽誤的!後來俺外姓親戚家人向我告了狀,俺一氣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俺也燒了,逃了半年,鬼子就來了,後來就投了國軍。」

  老旦驚得身上泛起一陣寒意,陳玉茗自顧自地繼續說:「現在俺挺後悔的,俺不該下那死手的,犯不上!她跟俺也沒有享一天的福,娶她的時候連床被子都沒有,幾年下來才蓋了間新泥房,唉……」

  老旦不知道說什麼好,和自己比起來,這個後生更加不幸了,至少自己心中還有家的希望。烽火亂世,無家可歸,可陳玉茗連個可以想念的家都沒有,這是多麼痛苦的流浪啊!也難怪他對同行的女人們那麼冷冰冰的。

  「老哥,俺孤苦伶仃一個,三年了,沒跟人說過這,自打跟了你,就真把你當大哥了,只要不死,俺就想一直跟著你!」

  老旦在黑暗中模糊看到,一串串豆大的淚珠正從陳玉茗眼角重重滑落……

  這次大撤退的路線是國民政府指導的。從水路撤退的運輸壓力太大,民用船隻早被徵用殆盡,用於運輸各類工業和政府的設施,還要運送自川入鄂抵抗日軍的幾十萬部隊。國民政府積極指導百姓從陸路有序撤退,路線為武漢——咸寧——岳陽——長沙。在途經號稱「八百里洞庭」後,老旦等一行人終於挨到了長沙。和老旦初到武漢時的印象一樣,長沙業已經成了一個大堡壘,其軍力部署較之武漢更加密集,從戰火肆虐的武漢奪命逃亡至此,眾人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大家只在城裡停了兩天,老旦就按照麻子團長提供的地址,帶領大家繼續向西南開拔,過老糧倉往偽山方向進山,去找麻子團長的老上級黃百原。他那地界兒離長沙城只一百多裡地,卻又讓眾人七繞八拐地走了三天,眾人算是領教了湖南這複雜的山區地形。好在黃百原是當地響噹噹的人物,一路打聽來還非常順利,眾人歷經千辛萬苦,總算找到了這號傳奇人物。

  黃百原老漢是十足的一條山漢,自中原戰爭後就隱居在湖南老家,村民們都親密地稱他「黃老倌子」。此人脾氣火爆,虎目鷹鼻,又矮又壯,像林子裡燒剩半截的樹樁,他黃老倌子張嘴就喝酒罵娘,閉口就大抽水煙筒子,一頓飯能吃斤把辣椒,喝一大壺燒酒。當年在中央軍打馮玉祥的時候,他任麻子團長的頂頭上司。照麻子團長的話說,如果黃老倌子哪天高興,想拿自己的心下酒,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地掏給他,因為黃老倌子救過他不知多少條命了,他身上至少七八處傷疤和麻子團長有關。老蔣一統天下後,黃老倌子原本可以加官晉爵,可他突然決定甩手不幹了,帶了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留給肥豬師長一個窩心腳和一句臭駡:

  「你娘了個逼!你咯只豬下的,老子不給你咯號人幹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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