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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老旦正在後悔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聽陳參謀長這樣說,感激得忙不迭地點頭。麻子團長面無表情,突然摘下了掛在床頭的那把剩下一截的軍刀。

  「團長,你的刀救了俺一命!在撤退的路上被機槍打斷了,沒有它,那顆子彈估計就要了俺的命!」

  麻子團長把刀掛回去,回頭對他妹子說道:「小雲,好好照顧你老哥,多用點心,儘快讓他起來!他是咱們的英雄,你不要怠慢!」

  「啥個英雄!活著回來的就是英雄?死了的就不算數了!」

  這妮子居然生了氣,一把扯下口罩摔到一邊,露出一臉麻子和窄小口鼻,頭也不回地走了。老旦愣愣地看著她離去,一頭霧水。

  「他男人,也就是我妹夫,死在前線了。他帶的連隊被鬼子包圍,因為他沒有接到命令就撤退,沒完成狙擊任務,我自然不能給他追功!她心裡不痛快,發發悶火而已,老旦你多包涵吧!」

  防空警報突然又響了起來,長官們不再說話,沖他點了個頭就出去了。麻子團長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

  「南邊的廣州陷落了,武漢已經被鬼子三面包圍,我估計……要撤了,你趕緊把傷養好,我會有安排……」麻子團長在老旦驚愕的目光裡去了。

  麻子團長剛走一天,蔣委員長就發出了撤離武漢的命令。

  失望中,老旦陷入了沉思,要是照麻子團長以前說的,武漢要是失守,這中國不就要亡國了麼?這武漢軍隊和老百姓加起來有幾百萬人了,怎麼還頂不住小日本?廣州是啥球地方?怎麼沒人守麼?鬼子怎麼東南西北都有哩?他們要打到什麼時候,打到什麼地方才算罷休?要是沒完沒了這麼五年十年地打下去,那還怎麼回家哩?最後打不過怎麼辦?要是全中國的土地都落到鬼子手裡,國軍還能往哪裡撤呢?

  早在命令發出之前,老旦就看出了這些天的混亂。醫院牆外邊連著幾天人聲鼎沸,車喇叭響個不停。院子裡的醫生們都是跑著幹活,每天出出進進的救護車也不見了蹤影。據麻子護士講,很多醫生都收拾行李往後面跑了。市中心的上空,鬼子的各式飛機天天晃悠著,除了扔炸彈,還撒下不少傳單,而城市外圍,炮彈的爆炸聲比以前還要激烈,幾乎日夜不停。

  七個回來的弟兄全部養在這間醫院裡。昨天又有一個重傷的由於血液感染死了。陳玉茗也憋熬不住了,趁護士小妞不在,就一早高舉著輸液瓶子到處找著老旦和兄弟,找了一層樓也不見熟人,正拄著一隻拐下樓的時候,迎頭撞見同樣高舉著瓶子東張西望的老旦。二人一愣,登時哈哈大笑抱在一起。一群護士看到兩個傷兵一手舉著瓶子,一腳金雞獨立,卻還在互相擁抱聊天,不禁既好笑又感動,忙上前把他們架了回去。

  老旦的傷恢復很快,身體也日漸結實。隔壁的病房裡躺著一個重傷的少校團長,聽護士說此人半個月前被一顆炮彈炸了個結實,抬過來的時候已經散了,醫生費了半天勁才弄清楚四散在他肚子周圍的內臟是什麼。醫生給他摘走了四根破爛的肋骨,拿走了一條炸碎的腿,半個胃,一個腰子,幾米長的腸子,以及一片燒成焦炭的肺,然後替他七拼八湊地縫巴縫巴,打針輸液半個月,他愣是沒死,昨天還睜開眼了。老旦對此神人充滿敬意,上午趁麻子護士不在,就拄著拐別到團長病房邊,趴在窗臺上往裡看,發現這神人身上的管子比自己的多了去了,剛想推門進去打個招呼,就被拿藥回來的麻子妹揪著耳朵拉回了病床上。

  「再敢往外亂跑就把你捆在床上,你信不信俺做得出來,讓你拉屎撒尿都漚在床上,看你還聽不聽話!」

  「妹子,原來你會說家鄉話啊,俺還以為你打小就不會說哩。」老旦一邊揉著耳朵一邊笑呵呵地說。

  「俺咋能不會說?在這裡五六年了,俺哥讓俺來上醫校,說這邊是大城市,見了世面才能長出息。城裡人說的都是正經話,咱們那裡的話忒土。在路上俺說家鄉話有的車夫都不拉,慢慢俺就改了,為這個俺還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讓俺在這大城市受這份八杆子打不著的洋罪,不讓俺在家陪老爹老娘。」

  老旦突然想起了在黃河岸邊,麻子團長帶領大家在河邊痛哭下跪的一幕,心裡一揪。看來這妮子還不知道她老家那片地界已經被大水沖了個稀裡嘩啦,老爹老娘說不準早被沖到大海裡去了。他忙正襟危坐起來,暗地裡告誡自己,不著調的話可一句都不能說,別再像以前那樣人頭豬腦的不曉得個輕重。

  「你跟俺哥多長日子了?」

  「哦,半年了,當時你哥打了俺個嘴巴子,俺就記住他了……嘿嘿。」

  「他憑啥打你哩?」

  「他給俺戴軍功章,看俺好像不是能打仗的料,給俺幾個嘴巴子長長膽氣,還給了俺一把鬼子軍刀,就是這個。你別看這刀已經斷了,可是這刀已經救了俺好幾命了。」

  麻子護士這才知道掛在床頭的這把破刀的來歷,難怪老旦見到自己要扔掉它時,立馬就從床上蹦了起來。

  「你哥常來看你麼?多久來一次?」

  「俺才不稀罕他來看俺哪!他死他的去!他覺得自己有膽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裝回一麻袋軍功章來,俺也不稀罕!不當吃不當喝,也不能換藥換大洋。」

  「妹子,你咋能這樣說你哥哩?他是個軍官,俺和兄弟們都服他,戰場上的事兒你可能不曉得,你哥這樣的漢子是咱們的主心骨,沒有你哥這樣的人,咱們就是一棒稀鬆漢,哪頂得住小鬼子哪!」

  「那咋了?那他就讓人家呆在壕溝裡不能動彈,眼見著鬼子就要占了陣地還不許往回跑,被鬼子打死在路上,不給軍功章就算了,憑啥還要再數嘚他?」

  麻子護士突然發作,一邊說著一邊把老旦身上的一條膠布猛地撕下來,疼得老旦連聲高叫。老旦這才明白,麻子團長所說的那個沒得軍功章的妹夫原來就是他手下的兵。

  「妹子你別急!別哭……咳!你哥他管著那麼多兵,這個……不容易哩!咱們當時守戰壕,一條溝裡就活下咱們幾個,你哥也沒讓撤哩,不是他想讓咱們死,這是打仗,他是軍官,咱們跑了,那是丟他的人,沒准他還要被上面的長官斃了哩!再說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貼著心哪……你要是高興,把俺的軍功章拿去,俺這裡好幾個哪,掛在腰裡也紮烘烘的礙事兒!」

  老旦一邊說,一邊從包裡掏出一包五顏六色的章來。有幾塊是自己的,有幾塊是從犧牲的戰友身上找來的。在他眼裡,這些不過是一些精緻好看,將來可以拿來哄老婆孩子的新鮮玩意,要是能讓這傷心的妹子感到安慰,就是全給了她也不心疼。

  「誰稀罕你的破章!攢多了你打一個尿壺去!」

  麻子護士拿起一堆藥瓶子,氣鼓鼓地幾個大步就出了病房,把個滿臉堆笑的老旦晾在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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