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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袁白先生今兒個和俺說了,東邊海上有個燕窩島,上面全是燕窩。」

  「那有個啥稀奇?咱家門粱上不就有一個,每天弄一地鳥屎。一個島上都是燕窩,那島上還不全是鳥屎了?」

  「你個傻蛋!袁白先生說不是一回事哩,他說的燕窩和咱家門粱上的不是一回事哩,那一個燕窩頂得上幾百斤麥子價錢,吃一個返老還童哩!」

  「有這麼稀奇麼?那吃上十個還不得再鑽回俺娘肚子裡去?」

  「你盡給俺打岔,還吃十個哩,給一個讓你聞聞,就是你個傻旦兒的福氣了。」

  「那這燕窩島……袁白先生去過?」

  「他說打小的時候去過,他爺爺帶他去的。」

  「那咋了他還在咱板子村這屁大介兒地方混哩?去那個島上不就成神仙了?」

  「找不到路哩,他說那個島是動的,在海上飄來飄去。」

  「海是個啥球樣咱都沒見過,還惦記這個島幹球啥?」

  「哎呀傻蛋,你盡打岔,等咱們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窩島?說不定能撞著哩!」

  「燕窩島……燕窩島,翠兒你趕緊睡吧,明兒個還趕集哩,過了晌午俺還得翻地哩……」

  老旦被搖醒的時候,飛機已經到了武漢上空。暈乎乎的戰士們伸頭望去,立時目瞪口呆:偌大的武漢外圍像是一座燃燒的煉獄,連綿不斷的火焰包圍著大半個城市,升騰起一團團的巨大的火柱,將滾滾的黑煙捲向天空。無數道彈雨拖著長長的亮光掠過城市上空,如爆炸的煙花。密密麻麻的大彈坑遍佈大地,其間盡是炸成破碎不堪的房子和狼牙狗啃的莊稼地。長江像是蜿蜒在火海中一條掙扎的長蛇,江岸兩邊鑲著火紅的光帶,一直綿延到城市的中心。仿佛有一座油庫被炸著了,濃烈的火焰吞噬著周圍的一切,上百米高的火龍跳躍著沖向機翼,氣浪將飛機沖得一個擺子,險些翻過去。

  陳玉茗雙臂緊緊抱著老旦,把老旦夾得生疼,老旦分明嗅到了地面上升騰起來的死亡的味道。只兩個多月不見,美麗的武漢就被糟踏成了這模樣!

  「我們要降落了……弟兄們抓緊!」前艙傳來一個人的喊聲。

  旋即又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說為了躲過日軍的地面射擊,飛機必須快速朝長江江面俯衝,要大家各自固定好身體做好降落準備。老旦用盡吃奶的力氣緊緊抱住了陳玉茗的腰,陳玉茗則牢牢抓住了一個絞輪。大家都是第一次坐飛機,早已吐得膽汁外翻,飛機一俯衝,緊繃的尿門齊刷刷地開放了,弄得甲板上一片濕漉漉的。眾人早已經嚇得雙眼緊閉,早顧不上喊叫了,只將身子死死貼在飛機甲板上,強忍住顛簸的折磨。但有個戰士嚇得鼻涕眼淚屎尿齊流之際,嘴裡還一個勁兒地念叨著:

  「菩薩保佑啦!菩薩保佑啦!菩薩保佑啦……」

  飛機快速俯衝下去,機身像被大風撕扯的窗戶簾子一樣抖若篩糠,似乎隨時都會散架。飛機裡艙還是被日軍的子彈打著了火,噴起一股濃煙,嗆得睜不開眼。就在眾人快要窒息的一刻,飛機重重地砸在了水面上。兩個沒抓牢固定物的戰士,一個被高高地拋起來,狠狠地撞在頂上,又跌下來,摔得滿臉是血,另一個重重地反彈回來時,被滅火器頂進了肚子,眼見是活不成了。老旦和陳玉茗也撞得鼻青臉腫,好在老旦和陳玉茗死死抱在一起,總算沒有大礙。

  冰冷的江水湧進機艙,沖得人們四處亂飄,斷了翅膀的飛機在水面上跳動翻滾,在江面上蹦跳了幾次,就開始斜著往下沉去。

  「趕緊下飛機,飛機要沉了!」

  話音剛落,只見從機艙跑出來一個膀大腰圓、紅頭髮綠眼睛,長得像青面獠牙鬼一樣的人,把個驚魂未定的老旦差點嚇破膽。怎麼原來開飛機的竟是這麼個怪物?這就是楊鐵筠說的俄國人麼?咋的中國話說得這麼好?

  「鬼啊……」戰士們放聲大叫。

  「閉嘴!」這個鬼毛子喊著中國話,一彎腰居然一條胳膊一個地將老旦陳玉茗抱了起來,緊躥兩步就出了機艙,跳進了冰冷的江水中。

  「嘿!大薛,把俘虜帶上……把俘虜帶出來……還有機器!……」

  老旦在水裡掙扎著對著大薛奮力大喊。戰士紛紛抱起裝備,抬起不知死活的小泉純黑二,紛紛跳下水向岸邊遊去。江岸一邊的鬼子槍炮打了過來,子彈鑽進水花裡發出刺耳的尖叫。眾人拼命地劃水。這時,江岸另一邊疾速駛來了一艘國軍的汽艇,上邊的人一面開著機關炮掩護,一面把眾人都救上了船,然後一陣風般開回了岸邊。

  除了那外國妖怪,其他人都是被抬上岸的。岸上戰壕裡的士兵發出一陣歡呼,老旦費力地朝他們望了一眼,模糊地看到一片形容憔悴的國軍兄弟亮晶晶的眼睛,好像正看著自己。那外國妖怪笑眯眯地看著老旦,老旦勉強朝他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脖子一梗就暈了過去……

  第七章 撤退

  俺死了麼?俺死了幾次了?

  昏迷中,老旦腦海裡不斷有個聲音在重複著這兩句話。同時,他感到有無數隻手在撕扯著自己乾枯燥熱的臟腑,喉嚨像淹在水裡,憋得喘不過氣來。

  「火!有火!鬼子來啦!連長趕緊上飛機!」

  老旦大喊著從夢中驚醒,猛地坐了起來,傷口的劇痛讓他差點背過氣去,他緊咬著牙關,頭上滾下大串的汗珠,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他發現自己在一間從未見過的房子裡,十分的乾淨,連地面上都一塵不染,蓋在身上的被子白花花的耀眼,發出一股濃濃的漿洗過的味道。手上插著幾根管子,鼻子裡也塞著一根,原來憋氣是這個玩意整的?

  「你醒啦?」

  一個護士朝他走來,聽聲音是個女人,看身量卻像個爺們兒。雖然較高大但因沒有啥腰身,上下一般粗,絲毫沒有女人的凹凸有致,走路也咚咚作響。她臉上蒙著一個大白口罩,僅僅露出大腦門兒下面的一對小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這號大傻娘們從板子村一抓一把,咋的就當得了護士哩?。

  護士照著他身上一推,老旦頓時躺倒,疼得他一陣抽搐。

  「你個傻娘們兒,輕點成不?你當是推驢磨哪?」老旦氣不打一處來,喘著粗氣。

  「別亂動,我可沒使勁啊,輸完了這瓶液才讓你動彈。你就是那個英雄?長得可不咋像啊!」

  護士很不以為然,麻利地為他換了藥,然後一把伸進老旦的被窩,從他的胳肢窩裡掏出了一根溫度計,毫無防備的老旦被她冰涼的手咯吱得吱吱亂叫,一下子慌了神,咋這娘們如此生猛哩?

  「溫度正常,來!伸出來往這裡尿!」

  護士語氣冰涼,把一個同樣潔白的尿盆遞進了老旦被窩裡。那盆子晶瑩透亮,居然比自己家和麵的缸子還要乾淨。

  「妹子這咋好意思哩?俺自個兒來,你先躲躲?」

  「還挺夾夾縮縮的!拿著,別尿太多,化驗用的。俺天天見的……你還躲躲藏藏的幹啥?稀罕……」

  老旦被徹底打掉了威風。這娘們兒生猛無畏且寡廉鮮恥,實在是不好惹的貨色。老旦只得接過尿盆,看護士轉過身去,才慌忙躲進被窩,憋得大汗淋漓才勉強放了點「化驗品」,畏畏縮縮地遞給了這女人。護士收拾停當就走了。不久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個長條型的鐵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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