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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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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鳳自打見到老旦對他便有些起眼,此人雖然渾身受傷又昏迷不醒,可仍然看得出身材偉岸,身板兒硬朗,立起來必定是條漢子。他生就一副方闊臉孔,濃眉大眼談不上,卻也比自己的男人長得開朗多了。他硬梆梆下沖的鼻樑和憨中帶倔的嘴角,配上他滿臉黝黑的皮膚,讓喪了男人的阿鳳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全感和莫名的悸動。他說話的時候喜歡比劃,兩條臂膀的腱子肉緊繃繃的,一動就呼呼帶風,那一雙大手滿是褐黃的老繭,透著使不盡的力量。最讓阿鳳另眼相看的是這男人對自家老婆的惦記,聽著他在夢裡的念叨,有一次她竟無法自控地輕撫他的額頭了。 「阿鳳,這些天生受你了!」老旦自感這句話比較得體,「咱們髒兮兮的,戰士們都很感激妹子們,咱們很過意不去哩!」 「這算什麼?你們在這裡,我們心裡可踏實了。原來我們每天哭喪個臉,哪也不敢去,什麼吃的都逮不著,總挨餓。遇上你們,這是我們的造化啊!」阿鳳在老旦的傷口上糊上了自己熬制的草根子藥,用手輕輕地劃著邊,再擦去流下來的藥糊。 「你有娃麼,阿鳳?」老旦身體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忙轉移注意力地問道,可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 「有兩個,大的去年突然得了病,等抱到十幾裡地的老郎中那裡,只一刻就斷了氣……小的本來這次背進山來的,鬼子在後面追,我們拼命跑……」阿鳳身體熟悉的感覺也來了,可一聽到他提及傷心事,一時竟頓住了。 老旦頓時不知所措,可又急切地想知道她另一個娃子的下落,忍不住又問道: 「那麼……小娃子呢?」 「……路上俺只覺得身上好像中了一槍,當時只顧拼命逃跑,沒敢停下來細看。好容易歇口氣,放下來孩子,摸著子彈就釘在我的背上,一看孩子竟已經死了……」阿鳳兩手絞在一起,頭含在胸口上,痛苦的回憶讓她渾身抽搐!老旦驟然間看見了她的眼淚。 「子彈正穿過孩子的肚子,他連個氣兒都沒出就死了……他還替我擋了子彈啊……為什麼不是我替他擋呀……啊啊……」 女人猛地號哭了起來。老旦的心也跟著猛地栽了個跟頭。這個苦命的女人,男人死了,孩子也死了,親人都死了,以後可怎麼往下活?自己畢竟還有女人孩子可以掛念,畢竟還有個盼頭和希圖的景,而面前的這個女人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痛恨自己為啥哪只驢叫牽哪頭,把個俊俏的女人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裡怯怯的,別讓弟兄們以為自己在欺負她哩! 女人已經哭得花枝亂顫不可收拾。老旦笨拙地去捉她的手,她只抽了一下,卻沒有拒絕。她的小手冰涼,卻滿是滾燙的淚水。 老旦把阿鳳的手緊緊地攥在自己溫熱的手心,一時心亂如麻。他非常想用言語來安慰這個女子,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生怕再說什麼笨蹩話讓她更加痛不欲生。他更想把阿鳳抱過來,捧著她哭紅的臉蛋嘬上幾口,如果可以讓她少一點心痛,哪怕這妹子抽自己幾個嘴巴子也是心甘的。他伸手去擦女人臉上的淚水,阿鳳避開了,脫開雙手去推老旦的身子。頭腦發脹的老旦再不猶豫,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腰,一頭拱在阿鳳的胸前。阿鳳大驚,卻不敢叫,只用手死掐老旦的頭。她的褡褳已經被自己的淚水濕透,一雙奶子被緊緊地壓在這個漢子滿是傷痕的頭上。她心頭亂跳,呼吸起伏。掙扎之間,她突然感到胸前一陣熱燙,低頭一看,男人淚如泉湧,那淚水正熱辣辣地打濕在她的胸脯上…… 時間凝固了,二人就這樣相擁而泣。女人不再掙扎,任由自己的眼淚砸落在他的頭上。此刻老旦的心揪成了一團,他像個孩子一樣眼淚鼻涕橫流,他寧可被阿鳳掐死也要拼命享受這一刻的溫馨。他的手也掐進了女人光滑的背,發自心底的脆弱奔湧而出,兩個原本堅強的人,此刻都向對方無聲地敞開了…… 「老哥!」門口有人輕聲喊道,是陳玉茗的聲音。 二人聞聲,立刻像彈簧般地跳開,老旦腰上的傷口險些又崩了。 「啥事?進來!」老旦用被單胡亂擦了把臉,大聲問道。 「有鬼子!」陳玉茗掀簾子進來,說完三個字馬上就縮了回去,他一臉知情的樣子,估摸早已聽到了二人方才的動靜。 老旦腦子嗡的一聲,他一個箭步跳到床邊,摘下大槍和軍服就要往外走,驟然的起身讓他感到頭暈目眩,險些摔倒。女人大驚,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老旦驚訝地看著她,女人的眼中滿是柔情,淚水又在眼裡打轉了。 「小心點,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恢復常態,慢慢地幫老旦穿上衣服,又用手摸了摸她剛才掐過的地方。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讓老旦感到如此親切和溫柔,真恨不得再把這個女人抱在懷裡親上一親。良久,他拿下那個藍布包,塞到女人手裡說: 「替俺收好嘍,俺要是回不來,就算是個惦記物了……別怕!」不等女人弄清楚包裡的是什麼,老旦已經掀簾子出去了。 戰士們已經都荷槍實彈地集合了。陳玉茗見老旦出來,立刻招呼哨兵過來。 「大概有七八個鬼子,背著東西,正在往這邊來。」哨兵趙海濤喘著氣說道。 「看著像是在搜咱們?」老旦問道。 「不像,就這幾個人?也沒有重武器,都是步槍。」趙海濤仍然氣喘吁吁,看樣子跑了很遠的路。 「後面沒有大隊的鬼子?」老旦覺得非常奇怪。 「沒有,望出去四五裡地,沒有!」趙海濤十分肯定地說。 「你給俺畫個圖,告訴大家他們在哪裡,大家都圍過來!」 戰士們圍成一圈,看著趙海濤在地上畫著。 「鬼子是從東邊這個溝裡過來的,然後就翻上這個山頭,呆了一會兒就下到這邊,一直走到離我們這裡四裡地才停下來,然後又開始上山。」趙海濤邊說邊比劃,地圖畫得也算清楚,大家基本上都明白了。 「這幾個鬼子過這兒來幹什麼?」陳玉茗一頭霧水。 「要不別招惹他們?放他們過去?」黑牛惴惴地說。 「不行!他們要是上了這座山,必定會發現我們的。鬼子如果是來找我們的,至少會叫一個連過來,被鬼子發現咱們就很被動了!」老旦此刻頭腦清楚,方才與阿鳳相擁而泣過,心裡頓時亮堂了很多。 「去幹掉他們!」背後突然傳來了楊鐵筠的聲音。大家驚訝地抬頭看去,只見楊鐵筠單腿而立,一手支拐,一手拿著一把槍。 「連長你咋出來了?別淋著,你還得再休息個十天半月的!咱們應付得了這幾隻日本豬!」老旦關切地說。 楊鐵筠的臉色不再那麼蒼白,可身子依然虛弱,他醒來的這半個月又瘦了一大圈,只站了一會兒就頂不住了。老旦趕緊扶住他。 「把這幾個鬼子幹了,但是要留活口,一定要留活口!我們要想辦法出去,老旦切記!」楊鐵筠死盯著老旦說。 「俺記住了!你在這裡等消息吧,陳玉茗安排兩個兄弟看家!」 「不要,大家都過去,人多把握大!這些大姐能看好我,大家快去!」楊鐵筠在用命令的口吻。 「連長保重!敬禮!」 老旦和戰士們一起向連長敬了個禮,就奔著山溝裡出發了。快拐過山坳的時候他回頭望去,阿鳳仍站在草房的臺階上朝他們揮著手。此時雨已停歇,烏雲卻還沒有散盡,幾縷單薄的陽光鑽過雲的縫隙,落在松石嶺的樹上,落在阿鳳的身上,她的兩條光潔的胳膊白嫩喜人,在雨後的陽光裡閃閃發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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