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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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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和他的弟兄們鑽在戰壕裡挖出的小洞裡,感覺自己像是被鑼鼓驅趕的兔子一樣心驚肉跳。天上落下來的炮彈什麼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經驗,他認得共軍打的炮有日本的,有國軍的,有美國產的大屁股沒輪子炮,還有一種聽都沒聽過,像是村子裡誰家辦大婚的時候放的土鼈子炮。老旦懷裡趴著一個抖得篩糠一樣的安徽亳州小兵,一股騷熱弄濕了老旦的褲管——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給這沒幾根毛的小兵梳了梳頭,讓他終於鎮定些了。外邊的炮火交織成一片巨大的混響,震得老旦的耳鼓快要崩裂。在這個寒冬的早晨,在離家最近的戰場,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在這場戰役之前,老旦從未和共軍打過照面。打完日本時,老旦就覺得苦日子應該到頭了,全國上下一片歡騰,他已經在打探回家的路線,詢問板子村的情況了。可是沒過幾天,部隊又受命朝著東部進發,說是去接受日軍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們投降也這麼著急?犯得著半夜急行軍往過趕?路上聽團長說,共產黨也有部隊,一直藏在鬼子佔領區,如今也在撒開兩腿和國軍搶地盤,所以必須先占住窩才能夠回家。老旦弄不明白了,共軍不是土八路遊擊隊麼,他們搶城市幹啥?日本鬼子不是向國民政府投降麼,他們操個啥心?國家不還是原來的國家麼,怎麼有人能搶呢? 37軍的一些河北弟兄從東北回來,說國軍幾十萬人愣是沒搶過共軍,東北三省如今已經姓了共!共軍在他們眼裡,打起仗來比他媽小鬼子還要玩命。讓東北國軍不可思議的是,鬼子前腳剛走,蘇聯的紅毛子也還沒走乾淨,共軍從哪裡一下子冒出來那麼多軍隊?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幾杆破槍幾門山炮,就敢拉開架勢漫山遍野地撲向國軍佔領的東北城市。國軍幾個集團軍被包了餃子,要不是從營口跑得快,幾十萬人說不定就都被共軍包圓兒了。老旦聽得心驚肉跳。這麼厲害的對手,鬼子剛走又接上一個,這苦日子哪還有個頭?當聽說共軍不像小鬼子那樣殺俘虜,還給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給你盤纏讓你回家時,他心裡又覺得怪。這是什麼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兩個樣哩?好多37軍的弟兄早就沒球個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共軍。又聽說共軍每佔領一塊地盤,就會發動老百姓張羅著鬧土改分田地。老旦聽了沒鬧明白,就問那是不是和長官說的一樣,所有田地家產都充公,老婆混著睡?河北弟兄說混個球哩,共軍讓自由戀愛,你想多要一個就斃了你,你家有個球的家產?共軍還把財主家的地給你種呢! 老旦心裡尋思著這些事,鬼子投降得太突然,像做夢一樣。這情形以前也沒見過,一時還琢磨不明白共軍鬧土改到底是幹球啥,這共軍的炮彈就飛了過來。昨兒個沖上來的共軍有幾個被撂倒的,有人用俺的家鄉話喊娘,裡面會不會有同村的人哪?當官的都說共軍匪性不改,抗日的時候他們不出頭,待鬼子被蔣委員長以空間換時間的偉大戰略擊敗了,這會兒他們就冒出來了,趁機搶佔國軍的勝利果實。鬼子奉命向國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來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乾脆不投降了。傳聞共軍搶了糧草武器啥的都平分,老婆不夠用也共在一起睡,這與河北弟兄們說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懷裡這個嚇得撒尿的娃說他哥就在那邊,幹的就是炮兵,是從家裡直接參軍過去的。這娃子也說納悶,明明講好他腿腳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顧爹娘過日子,咋就也當了兵呢?可別他那老哥打的一顆炮彈正好砸在他的頭上…… 冬天的皖北平原異常乾冷,手中的武器在這樣的天氣裡也成了自己的敵人——稍不留神雙手就和它親密無間無法分離了。用於防凍的豬油早已被饑腸轆轆的戰士們吃下了肚,但戰士們還是紛紛摘下手套,扣上了冰冷的扳機。共軍的厚布鞋在凍土上踩出的聲音異常刺耳,讓老旦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們千萬個上下煽忽的棉帽子像一片烏鴉,讓戰爭的氣氛刹那間顯得有些滑稽。這是什麼兵?比起咱國軍的主力部隊那份精氣神兒,他們就像叫花子。然而共軍臃腫的棉衣又讓老旦非常羡慕,這幫叫花子想必暖和著哩!自己和弟兄們仍然只穿著秋裝,據說運到前線的幾卡車棉衣前天被共軍半夜偷了。 上個星期,共軍來了一次猛烈的進攻,死傷無數卻義無反顧,饒是國軍的炮火再猛烈,他們還是非要跳進戰壕裡來。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共軍小兵很是唬人,不知他是如何鑽過那刀插不進、水潑不入的彈幕的。他一個出溜兒就跳進壕來,險些騎在了自己的頭上,他手裡握著兩顆手榴彈,沖著大家大喊繳槍不殺。老旦和兄弟們一時有點懵,還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後生子!湘中土匪出身的大馬棒子毫不猶豫地給了這小孩一槍,然後迅疾地把兩顆要爆炸的手榴彈扔出戰壕,還用他標準的湖南湘潭話罵了一句。小兵沒死,子彈只打穿了他的肺,大馬棒子把手槍抵到他的眉心,按死了扣響了扳機。孩子腦門和胸前兩個雞蛋大的窟窿都往外噴著鮮血,眼角還流著眼淚,一會工夫,他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凍在了戰壕邊上。 今天該不會有這麼小的娃跳進來了吧? 共軍的衝鋒號在老旦聽來,更像是村裡人成親時鱉怪吹出的喜樂,區別只是聽鱉怪吹的時候大家都笑逐顏開,而老旦這時候只感到死亡的逼近。共軍震天的呼喊聲漫山遍野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老旦毫不意外地看到有的弟兄跳出戰壕——不是沖向敵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後跑去。他已不忍鳴槍制止這些逃兵,再說他們哪裡逃得脫呢?跑到後面去的,也會被第二道戰壕的軍官開槍打死,更有在慌不擇路中踩上地雷的。他看到一些老兵都緊張地趴在壕邊上準備射擊,心裡踏實了些。他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氣,來就來吧,早晚該有個頭兒的! 共軍的衝鋒一如既往的兇猛,陣地前累積的屍體絲毫沒有讓他們放慢腳步。老旦已經扔出去好幾顆冒煙的手榴彈,陣地前堆積的屍體已經擋住了戰壕的射擊面,共軍甚至就匍匐在後面開火。身邊的戰友越戰越少,雙方進入了戰壕爭奪的拉鋸戰。左邊的戰壕失守了,湧入了好多共軍,開始往這邊逼過來。老旦見情形不妙,帶著退回來的弟兄們向縱深撤去,同時命令,點著埋在壕溝裡的炸藥。在進入第二道縱深防禦壕的時候,老旦聽見了炸藥爆炸的聲音,他估計共軍至少有十幾號人肯定完蛋了。國軍工兵恨不得把剩下的炸藥全埋在那裡。這爆炸聲也是召喚炮兵轟擊陣地的信號,前沿陣地立刻彈如雨下,戰壕迅速被夷為平地。然而共軍的喊殺聲依然不減,沒多久他們就又收拾精神上來了。 在一排排炮火的叢林裡,共軍士兵身著土黃色的棉衣,直通通地殺奔過來,不趴不躲只管沖,一個個猛如餓狼。國軍的梯次陣地火力點一個一個失守,援軍也被共軍壓制了,不少兄弟被亂槍打死在溝裡,又有人開始向後逃竄。老旦帶著一個排死守著一條寬壕,仗著幾挺機槍和充足的手雷沒有失守,可沒想到共軍腿腳快如走兔,眨眼之間就被他們來了個三面包圍,後路更被一刀切斷。他遠遠看見,一大堆國軍跪在地上舉著雙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自己身邊的戰士們也一個個栽倒。情形不妙!老旦寒毛倒立,正準備拼死一搏,突然看到這條寬壕裡有一個暗坑,是曾經用來儲備彈藥的。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已成甕中之鼈,共軍的刺刀已經歷歷在目。他就歎了口氣,一貓腰鑽了進去,然後再側著身,把幾個彈藥箱擋在了洞口。 鑽狗洞這種事兒,老旦在武漢的時候就見過,兄弟部隊也曾教過這種非正規的戰鬥手段,被敵人暫時圍困的時候,這個辦法或許可以使自己逃脫一死。洞口用空的子彈箱子偽裝,洞裡只能容下一人,還只能斜嵌在裡面,再用土麻袋蓋住自己的頭臉,只留一個小洞口出氣。只一會兒,老旦聽到共軍撲通撲通地跳進戰壕,急匆匆地跑來跑去,然後感到有兩個人停在了洞口前面,擦火柴的響動和抽煙的嘖嘖聲傳來,有個人開始說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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