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無家 | 上頁 下頁


  「党國軍人,面臨國之危難,自當不畏艱險,不怕犧牲,前仆後繼!我知道,大家參軍都不久,看到這一夜之間就犧牲了很多兄弟,有的連鬼子啥樣兒都沒見著就先死在鬼子飛機下了,大家心裡都很難過!咱們都不願意打仗,咱們都希望可以安生地過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經打到了咱們的家門口,現在國家的命運就是咱們自己的命運!從現在起,我要求大家做好奮勇殺敵的準備,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這是咱們把日本鬼子趕出去,不讓日本人屠殺咱們的老婆孩子,不讓日本人屠殺咱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和日本人從關外打到關內,從上海打到南京,從南京打到徐州,從徐州再打到這裡,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萬?南京一戰,國軍八萬壯士壯烈殉國,咱們團一千多人幾乎全軍覆沒,可我仍能站在這裡,隨時準備和鬼子同歸於盡!從咱們拿起槍走上前線的那一天起,咱們就是党國的軍人。

  老旦殺敵勇敢無畏,是好樣的,也值得大家學習。但是儘管如此,老旦現在還是算不得一個合格的党國軍人!剛才,別說我打你一拳,就是給你一刀你也不許給我倒下!弟兄們,咱們的敵人是窮凶極惡的日本鬼子,除非鬼子從咱們的屍體上踏過去,咱們絕不在鬼子面前倒下,咱們絕不向鬼子屈服!」

  話音未落,麻子團長猛地跨上兩步,對著還在發愣的老旦就是兩記厚重的耳光。老旦腦袋裡像是炸了一顆手雷,雙耳嗡嗡作響,滿眼金星飛迸,險些又倒了下去。麻子團長從副官手裡拿過一把嶄新的日本軍刀,用雙手捧著遞給老旦,說道:

  「這是我從一個鬼子軍官那裡繳獲的,送給你,希望你勇猛殺敵!」

  老旦恭恭敬敬地接過刀,定下神來,小心翼翼地插在腰間,莊重地給麻子團長敬了個禮。戰士們大受感動,也一起向團長敬禮。麻子團長再不說話,大步流星地去了。

  不久,部隊接到命令,迅速撤離小馬河防線,向南走,奔著黃河岸邊連夜開拔。

  六月的中原大地,塵霧繚繞,死氣沉沉。成千上萬的難民扶老攜幼,利用各式交通工具浩浩蕩蕩地行進在南去的大路上。部隊也和難民們亂糟糟地攪混在一起。人們衣衫襤褸,喘著粗氣,乾涸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肮髒的身體在炎熱的六月裡臭氣熏天。人群中不時有被抬出去的死人和即將死去的人,人們扒下他們的衣服,赤條條地丟在路邊。身後隆隆的炮聲顯示著鬼子又在進攻。軍隊由於難民的擁擠無法加快行進速度,前面開路的軍車喇叭按爛了也無濟於事。

  突然,一陣恐怖的馬達聲從天空傳來,老旦抬頭一看,四架敵機低空掠了過來。人群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慌亂,人們紛紛離開大路,擠向兩邊的路溝,路溝裡像是漲了水一般,登時擁滿了層層疊疊的人。老旦臥倒在一棵樹下面,四肢蜷縮抱成一團,唯恐飛機上的鬼子看到自己。敵機開始沿著大路掃射,玉米竿子粗細的機關炮子彈掃過之處,人和牲口、馬車等都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物件。一個趕騾子的農民奮力地牽著牲口往旁邊躲,機槍子彈把他和牲口硬生生地切成了兩半。彈痕過處,鮮血滿地,死屍累累。一條路溝被鬼子逮著了,幾駕敵機集中掃射下來,那條溝裡刹那間肢體橫飛,哭聲震天,死去的和沒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慢慢滑向溝底。軍車上,對空掃射的四聯機關槍連同槍手都被打成了零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裡,著火的人滿地打滾,聲嘶力竭地號叫著。敵機示威般地低空掠了兩次,終於抬頭南去了。老旦拍拍屁股想喘口氣接著走,人群突然哭聲震天地向南湧去,因為敵機徑直飛向了前方的黃河烏口大橋!鬼子要炸烏口大橋?這讓老旦心驚膽顫,橋要是毀了就得游過去,黃河可不是小馬河,如何遊得過去?

  到了河邊才知道,鬼子飛機根本沒有炸橋,而是在轟炸掃射河兩邊的國軍工兵部隊,竟然是想保橋!難民和潰退的部隊明白了這一點,發瘋似的蜂擁著,沖向這座幾十裡之內唯一的大橋。鬼子來了更多的轟炸機,把河的兩岸炸得火紅一片,河裡炸起的水柱夾著黃沙飛散在空中,讓在恐慌中逃命的人們更加呼吸困難。哭號聲和黃河的咆哮聲此起彼伏,橋上礙事的牲口和礙事的人都被擠下或是被扔下了橋面。老旦和他的弟兄們高舉著槍,被瘋狂的難民幾乎擠成肉餅,腳不沾地地過了大橋。回眼一望,河對岸螞蟻一樣的人潮仍從四面八方湧向橋頭。在更遠的地平線上,鬼子騎兵高挑著的太陽旗已經清晰可見。

  突然,時間就像在這一刻嘎然而止!

  在地動山搖一樣的爆炸聲中,老旦感到腳下的鋼鐵大橋騰空而起,伴隨著震破耳鼓的折裂聲,他和弟兄們被高高地拋向了岸邊,又重重地砸回到地面上。滿臉是血的老旦看到,漫天的黃沙裡,一團巨大的火焰夾雜著燒紅的鋼鐵、支離破碎的人、碎裂的汽車和騾馬,慢悠悠地翻滾著飛向天空,再摔向渾濁的河水,濺起一片片濁浪,隨即消失不見。一座大橋只頃刻間便消失在滔滔的黃河裡,橋面上那上千的難民和上百個兄弟都隨之灰飛煙滅。老旦晃動著被震得麻木的頭顱,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國軍怕日軍騎兵過河,搶先炸毀了大橋!

  河這邊倖存的難民和戰士們,驚恐地望著河對岸上萬名四散奔逃的人們,他們在日軍的騎兵衝擊和機槍掃射下絕望掙扎,亡命狂奔,被子彈打死的和被踩踏而死的人不計其數,還活著的人終於選擇了跳進黃河,不分男女老幼,也不管誰先誰後了。人群就像一道崩塌的堤壩,發瘋一樣跳了下去,剛落入水中的人還來不及浮上來,就被後面的人踩了下去。老旦看到一個女人抱著兩個孩子,人一下水就不見了蹤影。就在眾人終於只能踏著死屍跳入黃河時,日軍各式武器向河裡開火了。在這殘酷的殺戮下,鮮血頓時染紅了黃河,就像一桶染坊的紅料倒進了染缸!人們的屍體一個個緊挨著,仿佛阻滯了這奔騰的黃河,緩慢地漂向下游,在一個個拐彎處堆積成一片片飄浮的墳場。

  老旦甚至聽得見對岸日軍的狂笑聲,衣裝整齊的鬼子們聚成一條線,根本不用瞄準,肆無忌憚地向河水裡驚恐萬狀的人群掃射著。老旦嚇得毛髮根根豎立,鬼子如此殘忍,國軍如此無情,那麼多未能過河的難民們該怎麼辦哪?這個已經不再懼怕流血的漢子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震撼!他強壯的身體和手上這把鋥亮的槍在這一切面前是如此無能為力,終於,他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拿起步槍朝著對岸的日軍射去。弟兄們也紛紛開了火,但都無濟於事,這距離超出了射程。這時天空中傳來炮彈的尖哨聲,一大片火光在對岸的日軍和百姓中炸開了。鬼子們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炮火,也死傷無數,不少人被炸進了黃河,和那些屍體混在一處。岸這邊的人群發出一陣陣歡呼,一時竟忘記了那同樣死在炮火裡的同胞。

  很快,命令傳來:不能停留,繼續前進。

  國民革命軍37軍406團渡過黃河到達一座縣城之後,受命在城南進行幾天的休整。

  部隊的確需要休整一下了。連日的作戰和長距離轉移,使部隊的補給出現了斷檔,弟兄們都嚴重營養不足。老旦口舌生瘡,面如土色,晚上開始出現夜盲。在敵機停止轟炸的那幾天,縣城裡終於來了慰問團,他們帶來了食物和大量的蔬菜。戰士們餓急了,抓住顆白菜就能生嚼下去,菜幫子都覺得香甜可口。一個老太太摸著老旦滿是血口的雙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夜裡總聽到有戰士在哭泣或者哀號,不過他這些天已經睡得著了,只是一閉眼就夢到黃河上的那一幕,醒來總是大汗淋漓。老旦也回憶著那位臉上長滿麻子的團長的話,默默地摩挲著他給的那把日本軍刀,心裡有時會浮起一股豪壯來,尋思著等有機會一定用這把刀剁幾個鬼子。

  過了幾天,部隊接到命令,整個37軍向湖北戰區進發,入駐武漢外圍防禦陣地。部隊在疑惑之中上了路。難道這黃河不守了?406團大多是河南的弟兄,黃河如果不守打這仗還有個啥球意思?鬼子肯定會殺過來。以老旦知道的情況,鬼子的機械化部隊搭個橋不成問題,過了河山地雖多,可要害處都在平原,如何守得住?守不住家裡的人怎麼辦?落到鬼子手裡會怎麼樣?他不敢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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