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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伍六一狠狠將最後一件東西塞進包裡,將包塞進儲物櫃,將櫃門狠狠關上。

  烈日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操場上。

  分屬各團各連的幾輛車停在遠處操場的空地上,那是來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出手上最後一份名單:「王雷,A團機步七連;陳浩,C團榴二連;彭小東,B團機步七連;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馬小帥,C團機步三連;劉建,C團坦五連;李燁,炮團工兵連……」

  在一個士兵的眼界裡,這是最後一刀。七連是一個人,每個兵是七連被砍倒後濺出的一滴血。

  每個兵的腳下都放著一個包,每個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鬆,然後是濃濃的傷感。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聲音:「我想說……」

  他看著眼前那些強挺著的年青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乾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插進了隊列中,帶走屬￿自己的兵。沒有什麼言語,只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

  高城看著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著。

  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緊張得掏煙的時候,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帶著笑意,他想開個什麼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只好狠狠地咬著煙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對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則格殺……勿論……滾吧!挖牆腳的傢伙。」

  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只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麼?只能十萬個過意不去地拍拍他肩,走開。

  高城的那支煙在手上被夾成兩截,終於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麼樣了。他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東西的人身後。

  曾經的七連在車輛引擎聲中煙消雲散,車載的人、人引的人,在軍車駛動的煙塵中散向整個師範圍內的各個角落。

  高城在車與車之間,人與人之間孤魂野鬼般地遊蕩,有時迎上伍六一繃得鐵一般的面孔,有時迎上馬小帥發潮的眼眶。士兵望著士兵,士兵望著從前的班長,連長在其中跌跌撞撞。

  當最後一輛車也在操場拐彎處消失時,七連的最後痕跡就只剩下一個忽然顯得佝僂起來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著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

  高城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一個人站在七連的空地上,亂哄哄的時候他被淹沒了,但人都去盡時他顯眼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樹樁。我們看不見這個人,只能從這個人的視線裡看見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長很長,呈一個最嚴格的立正姿勢。

  在他的視線裡高城晃了回來,「晃」這個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過了最後的時刻,七連長終於開始晃。手進了褲袋,鞋磨著地皮,背見了佝僂,肩膀在搖擺,一向龍行虎步的軍人今天走得像個閑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開七連的窗,毫無意義地察看七連空蕩蕩的房,再毫無意義地關上。在他的東張西望中,終於看見水泥地上拉得長長的影子,然後再追本溯源,看到這個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夢遊。

  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有個沒走?……許三多?」他晃了過來,一邊晃一邊也就想了起來。

  「對了,是你我看守營房來著。可我怎麼就覺得是我一個人呢?因為你不說話,幾乎不管別人……有你,跟沒有一個樣。」

  他自己挺不像樣,可是很挑剔地看著許三多,這種挑剔漸漸越來越多挑釁的意思。

  「你猜怎麼著?我想起個笑話來了。每次走人時,我都想,不該走的走了。你留下來了,我又想,不該留的留下來了……不理我?」

  許三多沒表情,高城晃到他前邊時就看著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側後時便當沒這人,嚴格的隊列姿勢。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報復的時刻,終於到來。你恨我,你看得比命還重的班長,沒讓你去送。早看出來了,你想宰了我,師格鬥冠軍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像中。」

  他覺得不太滿意,因為就許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與許三多無關的事情。

  「每走一個人,你都看著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他甚至將手在許三多眼前晃了晃,七連的人拳頭砸過來都不會眨眼,自然這也不會眨眼,「不理我?嗯,你的報復,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對嗎?」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

  「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裡充滿了嘲弄,「好了,解散!」

  許三多放鬆了一些,那也就是說他換了個稍息姿勢而已。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了看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過神兒來,開始狂躁、憤怒和咆哮:「你現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麼?」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著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潑、打滾、罵人……或者一拳對我K過來。隨便。七連不存在了,隨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責備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簡直有些期待,心裡鬱壓的東西太需要暴烈一點的行為。

  可是許三多卻撿起地上的半支煙,那是高城夾斷後掉地上的,許三多把它放進垃圾桶。

  高城瞪著,直到確定許三多沒有下步行動。「你……這是幹什麼?」

  「報告,七連手冊第二十二條,環境衛生從不是自掃門前雪,要靠全體自覺。」

  「我……靠。全連煙消雲散了,這會你想的就是……清潔工?你懂七連嗎?你知道七連多少次從屍山血海裡爬起來,抱著戰友殘缺的軀體,看著支離破碎的連旗。千軍萬馬在喊勝利,在喊萬歲,七連沒聲音,打前鋒的七連只是埋好戰友,包上傷口,跟自己說又活下來了,還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這份尊嚴嗎?」

  「我不懂!」這是許三多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七連是個人,就站在這,比這房子高,比那樹還高。傷痕累累,可從來就沒倒,所以它叫鋼,鋼鐵的意志鋼鐵漢。現在,倒了,鋼熔了,鐵化了,今天——五十七年連史的最後一天……而你,在想他媽的清潔。」話音落尾是一腳,一腳踢翻了垃圾桶,是挑釁也是郁憤,高城現在就想幹點出格的事情。

  衛生角常備了種種用具。許三多拿了掃帚,打掃。

  這真是讓高城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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