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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高城微笑著,讓全連人在沉默中回味著那個驚人的數字。這個連隊就是他的世界,所以他經常能對著一百多號人嚷嚷他的私話,說這種私話時他笑得又神秘又謙虛,讓大家覺得,我們之所以沒叫常勝、大功什麼的,就為留著讓兄弟連隊寒磣自己。

  高城的訓話在繼續:「三次集體一等功,表示在三次血戰中陣亡超過三分之一,表示在三次血戰中殲敵逾倍甚至二十倍,表示在三次血戰中發揮了超越連建制的戰役性作用。重要的,最重要的,我連到今天還沒倒,還將永遠這樣繼續下去,所以,我們叫鋼——鋼七連。」

  他再次神秘而謙虛地微笑,再次掃視全場。看表情可以肯定,這個連絕大部分人有與他相同的驕傲,與他相同的自豪。

  這就是鋼七連,在人之後,你連呼吸都不順暢,在人之前,你盡可以踢連長的屁股。

  團中央的大操場邊,成才正使勁翻著左眼的上下眼皮,以便許三多吹去他眼裡落下的灰塵。他和許三多都是一身戎裝,都是剛從靶場歸來。成才像是灰堆裡鑽出來的,那是每次戰車射擊後的必然,許三多很乾淨,靶坑生活的唯一一個好處就是沒靶場上那麼多的煙塵。

  成才狠狠地把他摔開:「出來了啦!你那麼使勁幹什麼?對個狙擊手來說最要緊的是什麼?」

  許三多仿佛知道自己又做錯了,怏怏站著。

  「你正在損害我的視力。」成才眨著眼睛好讓眼裡的淚水流乾淨,然後拿出一瓶眼藥水,讓許三多幫他清潔自己的眼睛,成才確實很注意保護自己的這些資本:鋼七連眼裡揉不得沙子,許三多好像是他眼裡的那顆沙子。

  許三多感到莫名地沮喪:「我要是還在三連五班就好了,老馬他們至少還把我當自己人。這兒……他們都不當我是自己人。」

  「我最不愛聽就是你說這種話,你得爭取當骨幹,做了骨幹,像我吧,那就什麼都好辦了。」成才教育著許三多。

  「我……我怎麼可能是骨幹?我上車都會吐,昨天給滿車人吐了一身。我永遠比不上你。」

  成才撓了撓頭,顯然很願意聽到這話。「嗨,那也不能這麼說,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誰要這麼叫我我就會打回去!」

  許三多簡直有點心灰意冷:「那怎麼辦?我除了內務還合格,啥都做不好。」

  許三多的處境的確很不如意,班裡的戰友們都不願意答理他,當他涎著臉幫大家掃地、打水時換來的卻是刺耳的話:「三班不需要掃地的兵。」

  當成才正在準備繼續做許三多的人生導師的時候,甘小寧從遠處跑了過來讓許三多馬上回宿舍,班長找。

  許三多沒半個不字,跳起來便跑。

  成才手插褲袋裡,蹦了兩下,開始倍輕鬆地在操場邊活動。

  許三多拿著忘還他的眼藥水又跑了回來,他站住了——他的朋友絕沒把他的煩惱放在眼裡,他的朋友現在有一種終於擺脫他的快樂。

  許三多看起來很孤獨。

  宿舍裡許三多鋪上的被子被翻開了,伍六一和史今正在屋裡等著,許三多一溜跑進來。剛一進門,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灑了多少水?我說你的內務怎麼整得比老兵還平整,今兒一摸你被子,都濕的,背面都發黴了。你老實說,灑了多少?」

  「一杯。」他吞吞吐吐地說,並指了指櫃上的那一個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麼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給他一個巴掌。

  「就……就這麼睡了。」許三多好像沒事一樣。

  一旁的史今終於說話了:「許三多,要求你搞好內務,並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體扛,整齊劃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體重不重要?這筆賬你算不算得過來?」

  伍六一也在一旁嚷嚷:「你是鋼七連的兵!為個優秀內務就啥也不顧了,鋼七連需要的可不光是優秀內務!」說完,氣得掉頭就走。

  許三多終於囁嚅出那句話來:「我怕……我怕拖班裡的後腿。」

  史今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得溫潤了下來:「走吧,跟我去擦車。」

  一桶水潑在那車體上頓時成了泥湯,嘩嘩地淌下來。許三多賣力地擦著。史今擦著車,扭頭找許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許三多搖頭。

  別跟我強。我知道你那心思,可很多事急不來。

  許三多使勁擦著車,一聲不吭。

  「也許起點低了點。可今天比昨天好,這就是有希望。」史今看起來也並不太信自己說的,尤其在對這事上,顯得有些自我解嘲。

  許三多使勁擦著車,終於開了口:「我知道就班長一個人對我好。」

  史今只好苦笑:「許三多,這種話少說,你該跟全班每一個人搞好關係。」

  許三多的眼圈有點發紅:「七連眼裡揉不得沙子,我就是七連眼裡的一顆沙子。」

  史今:「這話誰說的?不像你說的,誰跟你說的?」

  許三多:「誰說的不要緊了。班長,你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說話,我二哥幫我打架,你像我兩個哥合在一塊兒。」

  史今氣得揮了揮手:「我絕不會幫你打架,我陪你說話也不是我想陪你說話!我陪你說話,是想你明白的多一些……許三多,你是不是從小就這麼過的?你大哥陪你說話,你二哥幫你打架,你自己什麼事都不解決?」

  許三多機械地擦著車:「我很努力了。」

  史今苦笑著好像在自言自語:「後天就上演習場了,你這個樣子怎麼去啊?」

  許三多毫無想法地瞧著他,一個人心事太重就沒了想法。

  演習終於開始了。

  裝甲部隊,駛出了團部的大門,駛上公路旁的專用坦克車通道。小鎮上車隊駛過,兩層樓的小酒館竟與車頂上荷槍實彈的士兵齊平,酒館二層的食客們與外面的鋼鐵巨物形成強烈的反差。

  路邊的一棵斷樹被火柴梗似的碾成兩截,然後一輛輛車從上邊碾過。這支不見首尾的裝甲部隊向草原挺進 。

  草原上卻一如往昔,只是路邊突然多了一處簡易的小屋,屋邊還扔了堆幹了的羊糞,還有幾頭系在樁上的山羊。坐在裡邊的,卻是團長和參謀長他們。一個牧民騎摩托車從路邊經過,以為是新來的牧民,停下車,就推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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