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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像啊!像得一模一樣的!你不覺得嗎?你和大哥,就像……本來是一截蠟燭,啪的一下,掰成兩截蠟燭頭,然後就去找各自的火苗子……然後,也不知道找著什麼,反正就是找著了。然後,什麼也不想,就燒……各照一個房間。"

  "好比喻。"零苦笑,他的腦裡突然掠過幾道光。年輕的零說:"我要你的名字。他像個革命者的名字。"在卅四面前的零說:"我去殺劫謀,是我想死得有點價值。現在加入你們,我想活得有點價值。"二十說:"你沒有完成任務!"零突然猛震了一下,妹妹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在看著他。零努力表示自己在聽,而且很清楚:"嗯,各照一個房間。"

  曹小囡聳了聳肩:"反正,就是你和大哥這樣的……找到什麼,就一頭紮進去。你們都好像就剩一天好活了,一天裡還要做完剩下的一萬件事情。你們沒工夫去想吃什麼穿什麼,人這輩子大多數事情都被你們當成花哨,其實它們本來就是花哨。你們和我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你們知道要去哪,而且怎麼都要去,你們……不世俗。"她順手將葉爾孤白送的整束鬱金香插在曹順章的絲瓜架上。

  零苦笑著,想著措詞,最後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你知道嗎?你說的這種貨色,顧什麼都不會顧家。我們希望,不,是你應該喜歡的,是比曹家這幾個混蛋加一塊兒更加顧家的男人。"

  "像這個一樣嗎?"曹小囡指點著絲瓜架上的鬱金香。

  零苦笑到牙酸,踱開兩步想著說詞,卻突然發現曹順章出現在二樓的窗口邊,正趾高氣揚地叼著一支雪茄,慍怒地指點了一下自己,那意思仿佛是說你丫又出去丟人現眼。零癟了半截。

  曹小囡也發現了曹順章,她喊了一聲:"又被他找出來了!"

  曹順章拿下了他的雪茄,迅速在窗口消失。

  55

  曹家三口人坐在桌邊吃飯。

  沒了用人,飯菜是在餐館訂的,曹葫蘆正從食盒裡把它們拿出來。

  沒了雪茄,曹順章鬱鬱地拿一截餅乾在嘴裡叼著。

  曹小囡竊笑,在桌子下踢著零。

  曹順章咳嗽,雖然不看零,但肯定是對零發話。對曹葫蘆他都不會這般拿糖。

  "家門不幸,我生了個欠揍的兒子。"

  零只好也咳嗽,曹小囡學著咳嗽。

  曹順章用更大聲的咳嗽彈壓:"一身傷居然也就七七八八好得差不多了。"

  零只好正色:"謝謝爸爸。"

  曹小囡說:"那不是好事嘛,爸爸?"

  曹順章瞪眼:"花了很多錢!"

  曹小囡又說:"曹老二不是閻羅王發來討債的嗎?又還了些錢你該高興耶,爸爸!"

  曹順章又把餅乾往嘴裡捅了兩捅,終於明白,如果要理會曹小囡的插嘴,他永遠不可能說完自己要說的話。於是他兩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對了天花板:"老大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

  "這話他說五年了,曹老二別怕。"曹小囡安慰著零。

  "你住著他的地方,總不能一直鵲巢鳩佔。"

  零在看著桌子苦笑。

  曹小囡嘻嘻哈哈:"龍生九子,咱爸就一口氣生了鵲和鳩。"

  "想在這家有地位嗎?簡單得很,像老大一樣,亮亮你賺的錢。曹家是往來無白丁的。這個白丁就是說賺不到錢的人。"

  零苦笑。

  曹小囡解釋說:"白丁是說不認字的人好不好,爸爸?再說我算賺得到錢的人啊?"

  曹順章忍無可忍:"你是要嫁人的!嫁出去,本兒就收回來了!"

  "你捨得?"

  瞪眼,氣餒。曹順章不捨得,不捨得就只好向零發洩:"住的地方就給你住吧。可是吃呢?白吃呀?"

  零苦笑,看著桌腳。

  曹小囡打氣:"你就打個哈哈,哈哈一下子。他等你回來十多年了,總算等到可以騎在你頭上了。"

  零比哭還難看地笑了一下:"哈哈。"

  "笑什麼笑?!"曹順章把零本來已經低到不可再低的腦袋又摁低了一些,"去上班吧!"

  零訝然地抬頭。

  曹小囡也訝然地抬頭:"爸,你要把家業給二哥呀?"

  "我嫌敗得不夠快呀?隨便找個地方去掙你那份飯錢吧!"

  零茫然地坐著。

  零茫然坐著,不是坐在餐桌邊,而是坐在曹順章的車裡。

  司機,釘子。扣打著方向盤。

  外邊的人在出出入入,零幾乎能分得清他們誰屬￿軍統,誰屬￿中統,誰屬￿日本人,或者都不屬￿。現在的零,西裝革履。

  曹葫蘆坐在旁邊,這條黑色泥鰍正全無感情地解說:"老爺說找個活,我就去找個活。老爺說他不能找活,他有身份,找的都是太好的活,我找才能找到差差的活。我就找了這裡的活……二少爺,別看那邊,是這邊。"

  車停在一幢洋樓跟前:滬興商會。零茫然看著。

  "二少爺,你已經遲到了。"

  零的臉上沒有表情:"我幾點上班?"

  曹葫蘆答非所問:"你六點半下班,不過經常八點半。二少爺,你這活晚走沒關係,可一定得早來,我找的人說醜話說在前頭。"

  零茫然地下車,站在車邊如個棄兒。

  "老爺說下不為例,以後就不會用車接送了。"

  零茫然站在汽車的尾煙裡。

  滬興商會低矮陰濕的地下室,大大小小的包裝箱,進進出出的手推車,吆五喝六的粗人們。

  零的頂頭上司在發怒,因為零的遲到也因為零的行頭過於光鮮:"你以為你來幹什麼的?你以為你是簡會長的乾兒子還是倒插門的女婿?你是提大包的!"一個半舊的大皮包塞到了零的手上,縫隙裡漏著不知道哪來又要到哪去的信件,"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送信的!打雜的!打雜的小廝穿成陪舞一樣的幹什麼?你以為簡會長的女兒會看得上你嗎?"

  "我,沒有衣服穿。"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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