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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後來有人專為這片土地發明了一個名詞:歹土——歹毒之歹,歹徒之歹,樂土之土,穢土和淨土也是同一個"土"。

  但是我們現在稱呼它最為通俗也最廣為人知的名字:上海。

  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屠殺之後,上海某日,街頭。

  新近崛起的屠夫劫謀的車隊滯停街頭,他的青年隊們,他的法西斯式訓練薰陶出來的精英們,他的年輕有為的屠刀們,他的在幾日內讓整個上海聞風喪膽的黑色風衣們在向街道的另一端射擊。

  今天遭遇的這場刺殺是預計之中又在預料之外的——垂死的反撲在預計之中,反撲的力度在預料之外。

  零在街道的另一端看著那黑色的車隊和黑色的人群,彈道從身邊劃過,血霧從身邊的同志身上騰起,被步槍掀開了頭顱的同志倒在腳下。

  身上冒著青煙的同志躍過地上還在抽搐的軀體。零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在彈雨中衝刺,身上載著他們這次刺殺成功的唯一希望——滿懷已經點燃的炸藥——零已經不記得他和這些粗劣到隨時可能爆炸的炸藥共眠了多少個晚上,但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它會爆炸,而且一定會炸死人。

  零忽然很慶倖行動前刻意沒有喝水,否則他肯定現在已經失禁。

  抱著炸藥的同志仍在衝刺他似乎遙不可及的目標,從零的眼裡看去他像在做一場瘋狂而沸騰的舞蹈。零忽然想起那位同志在這次自殺式的行動之前和他的短暫交談。

  "沒勇氣嗎?看到我死你就有勇氣了。"

  "如果還是沒有呢?"零當時二十六歲,他有很多問題。

  "那你可能活下來,但形同死了。"

  於是零終於拔出了他的武器,之前他一直被穿著黑衣的青年隊們當做不幸捲入現場的無關路人。

  零的武器很可笑,在從四月十二日後開始的大屠殺和收繳紅色武裝後,能分到他手上的也只有這個了:一柄才三十公分出頭的日式短刀,那年頭熱血的人們偶爾會用它切下自己的手指,劃開自己的喉嚨——以為這能治療祖國的沉屙,洗淨民族的絕症。

  零才二十六歲,於是他也有一柄,也因為零才二十六歲,所以寶貴的手槍沒有分給他——地上已經死去的人們並不曾對這個除了一腦門子沸騰外沒有更多的年輕人寄予希望。

  零開始奔跑,當他拔步時他的同志爆炸了,煙塵和血肉橫飛中零覺得爆炸的不是炸藥而是他同志的血液和心肺,那具肉體炸開了同樣是肉體組成的青年隊的人牆。

  "看到我死你就有勇氣了。"——是的,零對死者說,我有了勇氣,在被槍殺、絞死、燒死、淹死中得來的勇氣。

  零開始吼叫,這個吼聲在行動伊始便響起,在槍聲攢射中平息,但是現在又被他吼了出來。

  "殺劫謀!殺了劫謀!"

  他在一條硝煙彌漫的街道上奔跑,街道上鋪滿已死、瀕死或者是受傷的人們,但零唯一關注的是汽車裡那個還沒被人傷及分毫的身影。

  一襲黑色的風衣像蝙蝠的翅膀一樣展開,一個沒被爆炸波及的青年人扭住了他的胳膊,零在自己骨節的輕響中把刀捅進對方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會不會被扭斷。

  一刀、兩刀、三刀……拔出,捅進。

  然後零看著風衣裡那張蒼白而狂熱的臉,真年輕,像他一樣年輕。

  零又一次把刀捅進對方的身體,他知道對方的生命在流逝,而他自己也在蒼老。零又一次拔出刀,走向那輛車。

  車裡晃動的人叫做劫謀。

  零聽見自己在叫喊,像聽見另一個人在叫喊。

  "殺劫謀,殺了劫謀!"

  他必須去殺死那個素未謀面的人,他忽然覺得悲傷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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