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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他下去弄出的嘩啦嘩啦的草叢聲音,驚起左邊下面一聲喊話:"什麼人?"

  聽到是武安邦的聲音,向前進趕忙作答:"一組長,我是向前進。"接著快步奔了下去。武安邦和黎國石正在放哨,看到是自己班長回來了,都大叫了一聲:"班長回來了!"隨著這一聲叫喚,戰壕裡的幾個人都跑了過來。

  大家都很激動,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班裡的人都瘦了,黑了,渾身髒兮兮。

  軍裝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每個人都一身汗臭味。

  他一身乾淨利索,大家很羡慕。

  終於武安邦嘿嘿著說:"班長,你這一身衣服嶄新,到後方時娶老婆了?皮膚也乾乾淨淨!嘿嘿,問你個事情,戰地醫院的護士漂不漂亮?我聽說,老兵們都愛去看護士的。說說,怎麼樣,有沒有漂亮的護士喜歡你?或者是你有沒有看上什麼漂亮的護士呢?"

  大家都笑了起來,於是擁著他,在狹窄的戰壕裡把他帶到前面那個岔道去,那裡寬了一些。向前進解下背上包裹,說:"給你們帶來了點東西,不知你們喜不喜歡。幾條煙。"

  這還不喜歡?戰士們都歡天喜地,大呼小叫起來,爭搶著來打開包裹。

  那個時候,前線的兵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一樣是煙,寶貴得跟命似的。另一樣東西是牌,沒仗打的時候無聊啊,就湊在一起打牌,煙是通行貨幣,輸贏一支煙,比當時的一百元還令人關注。

  現在這些兵們在前線打了一個多月了,生死看淡了,作戰經驗也豐富了,都不再緊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容不迫。一有時間就要打上一陣牌,牌爛了,用膠布粘貼起來接著打,到最後完全走了樣,看不清本來面目了,還是接著打。

  看見大家都在搶東西,向前進說:"別慌嘛,每人兩包。剩下的兩條你們留給我,拿給排長他們的。"大家都不再搶了,由葛嘯鳴分發,向前進於是踩著梯窩,爬上地表,去看陣地。陣地上好像被開了荒似的,腳下滿是鬆土。看過去,一班、二班的整個前沿防禦工事只有幾小段戰壕是完整的,看來是最近的戰鬥造成的。一班前沿有幾座混凝土掩體被炮彈掀離戰壕,斜坡上還擺著幾具敵軍屍體,風吹過來,發出陣陣惡臭。

  太臭了,怎麼搞的,也不掩埋一下。向前進想,雖然是敵軍,但這樣惡臭,是自己吃虧。再往下一看,草叢中還有好多腐爛的屍體,有東西黑糊糊蓋在上面,不知是什麼。

  "看什麼呢?班長。"葛嘯鳴上來了,嘴裡叼著煙,不停地大口大口吸著。那種恨不能狼吞虎嚥的樣子,一定是好久都沒這麼過癮了。後方給送給養時,沒考慮到這些,有時是順帶才搞幾條煙上來,下面的小兵們根本就看不到。這下好了,每人有了兩包,還不過過癮?

  熊國慶也上來了,面前一團白霧,已經看不清嘴臉。

  "班長,你真有辦法,從哪裡搞來這麼多好煙?蠻貴的嗦。"熊國慶說。

  "是不是發財了哦,班長?"葛嘯鳴接著問。

  向前進哈的一聲笑了起來:"沒有。我也是小兵,哪能發財?別人給的。前面那屍體上是什麼?黑糊糊的一片?為何屍體不掩埋一下,太臭了。一班二班的能堅持得住?就在他們鼻子底下。"

  熊國慶歎了口氣,說:"唉,別提了,現在他們兩個班加起來還沒有我們多了,輸慘了,打紅眼了,一個個都氣恨恨的,我們本來要去埋那些死屍的,但他們不答應。

  你不知道啊,班長,你那天回來又走了後,敵人本來一直是重點進攻我們班的防禦陣地的,但總是打不開缺口,就改為重點進攻他們那邊,派一些人在下面牽制我們,讓我們不敢去增援。近些日子,好象有二十來天了,一直都在重點進攻他們那裡,兩邊都死得很慘。狗日的敵人硬是狡猾,不敢來找老子們硬碰硬,專揀軟的捏。一班、二班不曉得為何,從一開始表現就有點差。我們多次要求跟他們交換陣地,他們又拉不下面子,不想輸給我們。班長我跟你說,你莫難過,一班的陳桂三、袁志承、楊靖、令狐沖、歐陽戈、楊過都先後陣亡了,還有二班的正班長霍衛國、副班長張衛青、張成龍、趙一虎也陣亡了,還有兩個受重傷抬下去了。"說完撿起一塊石頭向那邊扔了過去,轟的一聲,屍體上驚起來一群黑壓壓的蚊子,旋了一個舞姿,又降下去了。此情此景,膽子再大的人看了也心膽俱寒。這就是戰場啊,屠殺生靈的戰場!

  血火無情,任何慈悲為懷都不可以擁有。熊國慶他們卻早已看淡了,談起犧牲了的人,也都沒有了任何表情,但此時向前進的心裡突然變得很悲傷,有一陣哀痛。

  他沉默了。一班、二班的那些陣亡者,他是多麼的熟悉,每一張臉孔他都記得是那麼的清晰。他突然憤怒地在地上踢了幾腳,踢起來泥土,一塊岩石飛過那邊去,打在草叢裡一個敵軍死屍的腐敗的軀殼上,轟的一聲,黑壓壓的蒼蠅蚊子又驚飛起來,離地旋轉了一圈又落了下去。

  "死敵人,死敵人!"他狠狠地咒駡道。

  現在這已經演變為了仇恨,仇恨就像毒草,一旦在人的心中長起,生根發芽,就不可拔除了。

  好一陣,熊國慶跟葛嘯鳴都沒有說話,只是悶悶地猛抽煙。

  向前進踢得兩邊腳下起了坑,想起這是在戰場,難過與仇恨的心理終於平息了下來,他喃喃地念著幾個好友的名字:"張衛青……袁志承……令狐沖……霍衛國……"

  這些人平日都跟他是很要好的那一類朋友,想不到一個來月,就已經人鬼殊途。

  這些人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罷!

  "熊國慶,拿一支煙給我。"向前進向熊國慶要了支煙,悶悶不樂地猛抽起來。

  "他們的屍體呢?送下去了沒有?都還掩埋在戰地上嗎?"

  葛嘯鳴點點頭說:"是的。當時天氣熱,搶運不下去,過幾天就腐爛了,只能就地掩埋。上級指示了,要等我們換防時才能挖出來,自己抬下去。你看那些被填高了一點的戰壕就是他們的忠骨埋藏處,一班跟二班的都說了,就是要把戰友們的屍體埋藏在自己身邊,讓他們看到他們為他們報仇,他們有點失去理智了。"

  向前進只覺得眼裡澀澀的,心裡堵得慌。老半天了,他才想起那句曾經學過的課本中的話:"馬革裹屍。"這句話曾經有人在戰場上向他提到過,現在他已經不記得是誰了。"你們歸位去,我去排長那裡,跟他報個到。"三人下了地表,向前進自去了排指揮所。排長眼裡佈滿血絲,人又黑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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