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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11章 雄性桂冠

  §河南光山 王大灣 1947年9月27日

  天氣沉悶,大別山深處傳來隱隱的雷聲。

  低垂而厚重的濃雲翻滾著,擠壓著,漸漸堆積成一片,像一坨坨厚鉛往下沉,似乎已經壓到了本來就很低矮的祠堂屋脊上。

  空氣被壓縮了,顯得愈發凝滯,仿佛其中也含廠金屬的成份,使人每呼吸一口便增加一分沉重。

  20多位縱隊和旅的指揮員擠坐在這間不大的祠堂裡,人與人靠得很近,卻誰和誰也不講話,會抽煙的門頭抽煙,不會抽煙的也裹在煙海裡,全沒了往昔的熱鬧氣氛。平時,他們各自獨擋一面,能湊到一起的時候不多;偶爾聚在一起,不是這個摸一下那個的頭,道聲:「還活著?」就是那個拍一下這個的肩,驚訝:「你沒死?」然後開一陣葷的、素的玩笑。而今天卻大相徑庭。

  陳再道憋得難受,敞開領口還覺得透不過氣。他走到窗前站下,又急忙整理軍裝,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來了。」

  很快,劉伯承和鄧小平走進屋,臉上的神情與背後的陰雲呈同一色調。

  20多位旅以上幹部齊刷刷站起,守著門邊的幾個人迎上,敬過禮,習慣地伸出雙手。

  鄧小平還禮的手在空中一擺:「仗沒打好,不握手了。」

  他徑直走到桌前,請劉伯承坐下,然後用灼人的目光掃視會場,說:「今天召集大家來,開個不握手會議。為什麼不握手,我想在座的心裡都清楚。」

  祠堂裡鴉雀無聲,本來就沉重的氣氛陡增了幾分嚴峻。

  進入大別山將近一個月了,隨著大部隊的迅速展開,難以想像的困難接踵而至。

  「米越吃越大,路越走越小。」這句流行在部隊中的話十分形象地概括了初進大別山的第一個不適應。

  來自「四戰之地」的戰士們大多數是吃慣了小米、山藥蛋的燕趙兒女,南方的大米填不飽他們的肚子。當年的第19旅山炮營副營長雷晉州現已離休在鄭州,回憶起那段生活,老人說:

  「提起大別山,先想到一個字——餓。大米那東西呀真不叫糧食,三碗飯吃下去,兩個屁一放,肚子就空了;接著百爪搔心,眼睛發藍,從嗓子眼兒往外伸小手。幾天下來,一個營的北方大漢都變成了『南蠻子』,小臉兒蠟黃蠟黃……這還是有吃的時候。

  「開始有吃的也不會吃,一袋子稻穀倒進大鍋,怎麼煮也煮不爛。行軍打仗不能耽擱,管它熟不熟爛不爛,連殼帶米吃下去算了。可你算了它不算,走到路上折騰你,讓你肚疼拉稀。不管白天夜晚行軍,那隊伍可就熱鬧了,到處『劈劈撲撲』,屁股門兒像關不住的水龍頭,走幾步躥一泡。好漢架不住三泡稀,那隊伍沒法兒帶了,一天一夜走不了幾裡路。別說人架不住這個,從北方帶來馱炮的大騾子吃了這種帶殼稻穀也絞腸拉肚,一匹接一匹地死掉了。

  「不管怎麼說、這還是有吃的,更多的時候是餓肚子。大別山的老百姓看見隊伍就跑,我們背著鋼洋買不到糧食。窮苦人家自己都揭不開鍋。我們就打土豪,看哪家房子大、圍牆高就打哪家。有一次,在地主家翻到糧垛,還沒等我們動手,地主家的閨女拎起馬桶,嘩地一聲把糞便潑在糧食上……

  「糧食都吃不上,油和鹽就更不用說了。缺油少鹽,不少戰士得了夜盲症,一路走一路跌跟頭,摔得鼻青臉腫。有一個連隊打土豪,翻出一桶桐油,以為這下開葷了,結果全連中毒,集體上吐下瀉。再加上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病號越來越多,又沒後方安置,部隊別說打仗,行軍都很困難。」

  談起行軍之難,離休在南京的原昆明軍區副政委、當年的第3縱隊第8旅副旅長史景班說:

  「在晉冀魯豫大平原作戰,汽車、大炮、馬車浩浩蕩蕩,並著排地開。到了大別山,進山是羊腸小道,出山走田埂小路,車炮全扔掉了還解決不了行軍問題。南方的秋天雨不停,田埂上像抹了油,一步三滑,三步一跤,連跌跤的姿式都『正規化』了,全都是趾溜一下,兩腿劈開,騎在田埂上。這叫『騎馬跤』。許多人的屁股腫了。

  「行軍問路,老鄉說10裡地,部隊走了一夜也沒走到。再打聽,原來那是直線距離,山道彎彎,上坡下崗、實際40裡都不止。地圖上標著一個村子,定在那裡宿營,到了一看,只有三兩戶人家,別說一支大部隊,一個班也住不下。南方的山區就是這樣,三家一個村,五家一個疃,除了集鎮,難得有北方那樣大的村莊。部隊累了一天,晚上只好露宿在野地裡,不論颳風下雨。

  「最要命的是南方的毒蛇,藏在路邊草叢樹棵裡看不見,不知什麼時候哧棱一下子躥起,一口就能致人死地,叫人整天提心吊膽。

  「從北方帶來的布鞋經不住水泡,沒幾天就穿幫兒爛透了,只好穿草鞋。北方人沒穿過草鞋,腳上磨得又是膿又是血,晚上睡覺粘在一起,脫都脫不下來,硬拽,草鞋就變成了『皮鞋』,撕下一層血哧呼啦的皮肉。

  「有一次,我們為牽制敵人連續18天急行軍,就是這麼泥裡水裡血裡走出來的。整整18大啊!能夠跟上隊伍、不開小差的人,就是了不起的英雄!」

  史景班老人講到這裡,眼睛濕潤了。

  大米。小路。草鞋。一部艱苦卓絕的悲壯史詩。

  部隊如此,機關也不例外。有一天野司斷糧,到下午3點了,劉伯承、鄧小平、張際春、李達的午飯還沒有著落。警衛員狠狠心,從衣兜裡掏出五顆珍藏的北方小棗,獻給首長們。劉、鄧、張、李四個人七隻眼瞪著五顆小棗,推來讓去,最後平分,每人一顆權作午餐,剩下一顆非讓警衛員吃了不可。警衛員拗不過,當著首長的面把棗含在嘴裡,出門又吐到手中,用衣袖擦乾放進口袋。那是他過黃河時,未婚妻送他的,是個念物。

  行軍走路跌跤子也上下一律平等。一天夜行軍,劉伯承騎在馬上,警衛員走著走著聽到一聲響,回頭看,嚇壞了——劉伯承和馬都不見了。趕緊摸黑跑下山溝,邊哭邊喊,只見馬摔壞了,劉伯承卻坐在厚厚的腐葉枯枝上,沒傷著筋骨,還笑著安慰警衛員:「不慌,不慌。莫得事情嘛。你要是有紅棗,我還能吃幾顆哩。」後來沒有馬騎了,劉伯承照樣摔了不少「騎馬跤」。50多歲的人了,誰看見都心疼。

  南方蚊子多,部隊沒有蚊帳,不少人打擺子,發高燒,又沒有藥治,就那麼硬挺著,聽任疾病的折磨。第1縱隊第1旅第2團3營9連連長王崇樂是豫北清豐縣人,跟著部隊過黃河進大別山,後來又渡長江一直進入西藏,走完了劉鄧大軍的全部征程,最後葉落歸根白髮蒼蒼回到河南故里。筆者採訪他的時候,他抽著「黃金葉」香煙,說:

  「年輕時我精瘦精瘦,從來沒得過病,不知道藥是啥滋味兒。可進了大別山,我卻沒逃過去,讓個小蚊子折騰慘了,發起燒來滿嘴火泡,鬧起冷來鑽進草垛能把草垛哆味塌。

  「團政委李彬告訴我這是打擺子,讓我吃『百草丸』。我就吃了,結果渾身發熱,一打嗝一股膻味兒,氣得我直罵娘。一打聽,人家告訴我:啥白草丸?那是羊屎蛋兒!還說羊吃白草,百草都是藥,這偏方啥病都治。我越聽越想越噁心,發誓病死也不吃了。

  「後來打下李家集,弄到點奎寧,我才僥倖活下來。可病死的人也不是個小數目。你算算,進大別山時我們有整整一個營的清豐人,等出了大別山,只剩下12個了。」

  除了打擺子、腹瀉,疥瘡又是對部隊的一個嚴重威脅。南方天氣潮濕,加上日夜行軍作戰,泥裡爬,水裡滾,露宿荒野,身上沒有十的時候,更談不上衛生條件,不少人染上了可怕的疥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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