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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汝河北岸萬籟俱寂。待過河的部隊接到嚴令:不准出現一點點火光。就一座浮橋,就一條生路,前面走不動了,後面的只能在河邊待命。

  敵人的追兵已經趕上來,後衛部隊拼著命地阻擊。前面是火光槍炮,後面也是火光槍炮,還有幾萬人沒有過河。

  楊國宇接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他一見那熟悉的筆跡就知是鄧小平寫的:

  (一)各部門應立即將機密文件全部焚毀,以免遺
  失。
  (二)橋頭之阻敵已被我們壓縮到村內了,直屬隊
  接「淮河」(第6縱隊代號)後尾渡河。不管飛機轟炸
  和敵人火力封鎖,一定督促各單位跟上,求得迅速通
  過.以免前後接敵被迫作戰。
  (三)預定宿營地在彭店一帶,過河後到齊一個單
  位立即指定專人負責帶走,免受空襲。

  楊國宇立即召集各單位負責人,傳達鄧小平的指示,劃分臨時休息區,候令隨時準備渡河。完成部署,楊國宇又下去檢查。那些帶不走的騾馬都讓機槍給「嘟嘟」了,「嘟嘟」得他的心一緊一緊,呐呐著:「可惜可惜!實在對不起,沒得法子喲……」

  機要室開始焚燒密件。一堆堆大火騰起,黑灰色的紙燼在半空中飄浮。

  野戰軍直屬隊接到渡河命令。

  陡峭的南北河岸已由工兵開拓成可以通過大部隊和輜重的斜坡。直屬隊剛過去一小部分,敵機、照明彈就都來了。河面如同白晝,人們的身上被映得紅紅綠綠。敵機轟炸、掃射,浮橋上人的呼叫和馬的嘶鳴混成一片……

  李達頭頂柳枝偽裝,站在南岸橋頭,面色冷峻,眼光威嚴,不停地揮舞著手臂,用嘶啞的聲音高喊:

  「快!快過!不准停留!」

  有幾段浮橋被炸坍,險惡的局勢已經不允許重新捆綁加固,就有一排排人跳進河,用肩膀扛起門板,讓部隊通過。人、馬、車輛、輜重踏碾在身軀托起的橋樑上。

  過了橋的隊伍仍在奔跑。開始是路有多寬,行進的隊伍就有多寬,漸漸路窄容納不下了,就漫向兩側的莊稼地。說是莊稼地,其實已經沒了模樣:右側的棉花地裡,棉蕾和棉葉被炮火打得稀爛,只剩下光禿禿的根茬兒;左側的高粱像斑禿病人的頭髮,東一撮西一截。

  陳曉靜、于喬、黎曼也在奔跑的隊伍中。一口氣跑了十幾裡,陳曉靜自己也吃驚競有如此強的耐力與初力。于喬平時就喜歡打球、鍛煉,體質比陳曉靜強,只是自過黃泛區後月經一直不斷,一張臉因失血過多、行軍強度大而蠟黃黃的。過橋前她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滾,衛生員打了一針嗎啡才能直起腰,將就著跑了十幾裡,面色烏紫,嘴唇灰白,虛汗把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兩隻漂亮的大眼睛已經暗無神采。陳曉靜扶她,她還擠出一絲笑容:

  「下次運動會,咱倆報長跑。」

  「我報馬拉松。」

  「咦?黎曼,黎曼呢?」

  「剛剛還在,怎麼把她跑丟了?」

  兩人又往回跑。

  黎曼躺在高粱地裡,頭髮散亂,渾身顫抖,兩道長眉痛苦地打著結,下唇被牙齒咬破了,一滴鮮血掛在下巴上。兩個戰士守在她身邊。

  「黎曼!怎麼啦?」于喬驚叫。

  見女兵來了,兩個戰士起身離去。

  黎曼用手按著腹部,不情願又無可奈何地說:「我……有身孕……」

  陳曉靜:「媽呀!你這不是嚇人嗎?」

  于喬問:「才知道?」

  「過隴海路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于喬這才明白黎曼近來常常嘔吐的原因。她焦急地四下張望。

  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

  「我去找一副擔架!」陳曉靜起身就跑。

  黎曼掙扎著,要爬起,她坐過的地上一灘鮮血。

  「別動,再折騰非流產不可!」于喬按住她。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于喬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像一個空心蘿蔔,五臟六腑全沒了,只剩下一個虛殼。

  擔架沒找來。一個大個子戰士以為倒在地上的女兵負傷了,背起來就跑。

  于喬、陳曉靜在後面追。

  談起45年前的這段事,年屆七旬卻仍舊眉清目秀、皮膚白皙的于喬說了一句:

  「過汝河可有意思了。」

  一句話,可知當年的于喬該是多麼開朗、青春、富有生機了。

  淩晨3時,第16旅旅長尤太忠率部來到大雷崗,接替肖旅掩護渡河。

  兩位旅長沒有握手,彼此默默對視了幾秒鐘便分手了。

  大雷崗是敵我激烈爭奪之地。為防萬一,尤太忠把自己的位置和旅政委的位置分設在相距100米的兩處,這樣兩人中若有一人傷亡,不致中斷指揮。

  尤大忠的指揮所設在一間馬廄裡。尤太忠是一條硬漢子,渾身上下骨骼碩大,長臉有角有棱。思考問題非常投人,眉宇間留下了一條很深的豎刀絞。這使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更加有力度,甚至有幾分兇狠。

  馬廄外面的開闊地上腳步紛遝,子彈橫飛。尤太忠借著火光看到大小雷崗和東西王莊面對浮橋,形成了馬蹄形的包圍。他判斷天一亮敵人必然要拼死反撲,一場鏖戰是在所難免了。而他的一個團已經調給李德生旅,手頭上僅有六個營的兵力。根據地形分析,敵人會先攻取小雷崗。這個村子緊挨河堤,高橋頭很近。小雷崗若丟,我軍就會失去依託,橋頭便難以守住。

  尤太忠走出馬廄,親自到河堤上佈置側射火力,並命令小雷崗部隊加速儲備彈藥,搶修工事。

  晨5點多鐘,劉伯承、鄧小平出現在尤旅指揮所。尤大忠一愣,跑出馬廄,語調裡充滿了不安與焦慮:「首長!這裡距敵僅一兩裡地,是激戰中心,你們怎麼……」

  劉伯承四下觀察,問:「進小雷崗的是哪個團?」

  「48團。首長,進掩體吧!」

  「小雷崗無論如何要守住!」

  「是!我已經做了佈置。」

  鄧小平:「政委呢?」

  「我們倆分開指揮,犧牲一個,還有一個頂著。首長還是進掩體吧。」

  一發炮彈呼嘯而至,「轟」地一聲,一面牆倒了,氣浪沖飛了尤大忠的帽子。尤太忠一揮手,大叫:「扶首長進指揮所!」

  在馬廄裡,尤太忠還是心神不定:「首長,你們快離開這裡吧!」

  劉伯承:「敵我力量懸殊,你們擔子很重。」

  「是!」

  「一定要堅持到晚上,等所有部隊通過。」

  「是!」

  鄧小平:「部隊全部過後,把浮橋拆掉。」

  「是!……首長,這裡不安全。」

  鄧小平笑笑:「啊,不歡迎我們在這裡。」

  劉伯承:「有什麼要求嗎?」

  尤太忠極度不安:「是!」

  劉伯承也笑了。

  鄧小平:「司令員問你有什麼要求。」

  尤太忠醒悟:「請給我們留下18旅的一個後備營。」

  「可以。鄧政委,我們……還是走吧。」

  劉伯承走出馬廄,又回過頭:「尤大忠,會合地點記住了嗎?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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